死是美丽的 ——张海迪

死是美丽的。

我写下这个题目时天正下着秋天的雨。

我第一次觉得死是美丽的就是一个正值秋雨的日子。那时我约五岁半,住在医院里。那时我几乎长年住医院,住在儿童病房,等着我的腿好起来,等着回到市委保育院大班那群快乐的孩子们中间去,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我可以尽情地跑,尽情地跳,尽情欢呼,也尽情地调皮捣蛋。

死是美丽的 ——张海迪

一天我住进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周静极了,屋里只有两张带铁栏的儿童病床。虽然医生说我的病情很严重,可在这里我算病得最轻的。我还能坐着,从铁栏里向外张望,观望屋里也观望窗外。我还能说话,只要有护士阿姨,我就会不停地说,不停地问,阿姨,我什么时候好?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阿姨……如果几个护士阿姨凑在一起,她们便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精神?

的确,我没有一会儿安静。我坐病床上玩腻了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玩儿了,我便拔开暖瓶盖,看着那一缕缕热气变幻着形状冒上来,飞升去。我曾期望对面床上的那个孩子跟我说话,跟我玩儿,可他却整天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鼻子里插着一根细细的红色的小管子,手上脚上终日吊着盐水瓶。他的爸爸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他的爸爸给他带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罐头、果子露,他还是不睁开眼睛,而那一切都让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垂涎欲滴。我们班里有个男孩子为了想吃一口罐头,故意在下雪天脱光上衣,飞跑到门口让冷风猛吹一下,回到床上很响地打喷嚏,好让自己感冒发烧打哆嗦,住进隔离室,等待吃罐头。

我的床头没有罐头,也没有果子露,我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照样香喷喷地吃饭,可我羡慕那个孩子的罐头和果子露。于是我想叫醒他,喂,喂,你还没有睡够吗?呸,你讨厌!他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醒。我拿根小棍轻轻捅捅他,轻轻敲敲他,为了能够着他,我差点儿从床上摔到地上。

阿姨说这个孩子没长脑瘤之前又活泼又调皮,后来病重了,做完手术他累了,就睡着了,他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他做什么梦?他梦见了什么?我不停地问。

阿姨说他梦见自己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等火车到站他就醒了。

于是我盼望男孩坐的火车快些到站,然后他睁开眼睛,然后他跟我说话,然后他让我尝尝他那些花花绿绿的罐头和紫红色的透明的果子露,再告诉我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每天双臂伏在铁栏上,下巴懒懒地靠在胳膊上,等待他醒来。男孩子很漂亮,圆圆的脸庞,翘鼻子,嘴巴微张着,有点儿像笑的样子,可以看见他像我一样掉了一颗大门牙。他没有睁过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又大又亮。每当看到他黑黑的眼睫毛眨动,我就会高兴,我就会叫他,喂,喂,你看,你看,外面下雨啦,有一只蜻蜓飞来啦!

有一天,很冷,天真的下起了雨,雨不大,发出均匀的淅沥声,屋里很昏暗,我很闷,很想哭,伏在栏杆上不耐烦,就睡着了。

忽然我听到一阵忙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男孩子的床边围着一圈医生。他们悄声说话,摇头,无声地收起听诊器,无声地收起病历夹,又无声地走出去。护士阿姨拔去男孩子鼻子上的红管子,拔掉他手上的吊针,又用白色松软的毛巾为他擦脸。男孩子的脸色变白了,更安静了,他的睫毛不再眨动。阿姨扯起白色床单将他全身盖严了。

为什么把他盖起来?我还等他醒来呢。我说。我不敢大声说,只是小声嘟哝,因为屋里的人都放低了声音说话。

后来,男孩儿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给他穿了崭新的蓝色有白杠的海军服,还把一顶后面有两根飘带的海军帽戴在他缠满白色绷带的头上。然后他们悄声哭泣,哭湿了手绢。这时来了一辆带四个*的平车,人们把男孩儿抱上去,推他走了。我听到更伤心的抽泣声。

听窗外细细长长的雨声,我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那个男孩子睁开眼睛,扯下了头上的绷带,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跑上火车。长长的绿色的火车发出呼叫,轰隆隆向前开,闪亮的车窗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我想起自己去武汉爷爷家就坐过火车,车窗外面真的很美有田野有小河,,………

死,就是去很美的地方啊!

我的小小的心安静下来,就困了,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