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闲言

  非有闲也,有闲岂易得哉?有了,算几个才好呢?或曰:暇非闲,解铃还仗系铃人,而乌可多得。

  夫闲者何也?不必也,试长言之,不必如此而竟如此了也。天下岂有必者乎?岂有必如此必不可如彼者乎?岂有必如彼必不可如此者乎?岂有非恭维不可者乎?……终究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也。”

  于是以天地之宽,而一切皆闲境也;林总之盛而一切皆闲情也。虱其闲者是曰闲人,闲人说的当曰闲话。——这名字有点王麻子张小泉的风流。不大好。俗曰“闲言闲语”,然孔二夫子有《论语》,其弟子子路亦然,以前还有过《语丝》,这语字排行也不大妥当。况乎“食不语,寝不言”,我说的都是梦话哩,这年头,安得逢人而语,言而已矣。

  言者何?无言也。红莲寺的圣人先我说过了。昔年读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颇怪《道德》五千言从哪里来的。“予欲无言”,所以都说国师公伪造五经。他有此能耐乎,可疑之极矣!

  再查贝叶式的“尔雅”,“言;无言;无言,言也。”疏曰:“无言而后言,知无可言则有可言,知绝无可言,则大有,特有可言也。”善哉,善哉,樱桃小口只说“杀千刀”,一礼拜之辛苦不可惜么?

  试引全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夫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何言哉!”

  此从章氏《广论语骈枝》说,鲁论之文殆如此也。圣则吾不能,乃自比于天,恐无此荒谬的孔子。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在天地之间者毕矣。何可说,何不可说;何必说,何必不说。五千言不算少,无奈老子未当以自己为知者,所以咬它不倒。凡圣贤典文均认真作闲言读过,则天人欢喜。

  不幸而不然,它一变而为沉重的道统,只有我的话能传,载,负荷,我一变而亦为道统,要无尽的灰子灰孙来传载负荷,那就直脚完结,直脚放屁哉!话只有这一个说法,非如此不可的,却被我说了;那末你呢?如彼,当然不行,不如彼也不行。不如彼未必就如此,会如伊的,如伊又何当行。——总之,必的确如此而后可,这是“论理”。至于“原情”,的确如此也还是不可以。“既生瑜何生亮,苍天呀苍天!”你听听这调门多糟心!所以必须的确如此而又差这么一点,或者可以Pass,好不好也难说,你总是不大行的。对你如此,对他,伊,她,俱无不如此的,我之为我总算舒服得到了家了。人人都要舒服得到家,而从此苦矣。这是“箭雨阵”。《封神榜》所未载,《刀剑春秋》所不传,你道苦也不苦。

  此盖只学会了说话,而不曾学会说闲话之故也。闲话到底不好,闲言为是。言者何?自言也。“闲言”之作,自警也。宁为《隋唐》之罗成,不作《水浒》之花荣,此衲子在癸酉新春发下的第一个愿,如破袈裟,亚们。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