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啄来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你提高工分!”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斤斗,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烘烘的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筋骨酸痛和喉干舌燥,脸部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那都是赔笑脸的结果。唉,招工,招工,招工!这件要命的事闹腾得自己脸面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你看看吧,我马上给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可是市甲级队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吗?那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吧。你们要吹口琴的吗?要装收音机的吗?我还会杀猪和爬树和修锁配钥匙。可这样说出来的结果,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然后还是摇头。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他妈的乱纷纷英豪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最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根旱烟,长嘘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第一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但懂得脸色和语气。它不再啄食,飞到屋梁上,占据了一个随时可以逃飞的安全地带。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来吧。这就算咱兄弟一场,也有个告别宴会……”主人看着它,不再说话,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它安静,让它放松,让它最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铁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响了俄国的《三套车》,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还有从冷冷历史中飘来的马嘶。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在孤独而哀伤地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晶晶觉得主人的泪花不怎么危险,咕咕一声,再次飞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呵,多闷呵,多狭窄呵。鸽子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主人找来剪刀,给它挖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透气窗。

  鸽子把头探出窗口,还在叫。

  它是有点不习惯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衔来的树枝以及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提着纸盒出门了。一开始,晶晶虽有所不安,但以为现在不过是再一次出门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灾难。但它渐渐有了疑心,因为过了好一阵后,它不再听到主人的说话声,更没听到口琴声。窗外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话语。它还先后嗅到了汽油味、沥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气味,先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火车*声、列车广播声等它不知道的声音,看来一切都非同寻常和凶多吉少。它在剧烈晃荡的黑暗中一直紧张万分,咽喉里抽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兽时才有这种喉音。

  窗口里塞进米粒和绿豆,还有盛着水的瓶盖,但它不吃也不喝,直到自己昏昏沉沉有点站立不稳。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是天亮了吗?是放飞了吗?是……它本能地缩紧全身,往后一坐,再猛地一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随便打开盒子!我的鸽子,鸽子,鸽子哟……”一个中年人的粗嗓门留在了它身后。

  一个小孩的哭泣声也留在了它身后。

  晶晶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头扑进了无边无际的开阔与*。它又能飞了,又开始飞了,再一次让地面在翅下刷刷刷地微缩和模糊。当然,它很快就觉出些异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什么地方?空气太冷了,太干了,也似乎太粗硬了。它记得家乡充满着绿色,而这里黄蒙蒙的灰乎乎的。它记得家乡流动着白雾,而这里奔跑着一浪浪迷乱的飞沙。它记得家乡的群山中,有个美丽的湖,里面总是蓝天、白云以及一只与自己相像的鸽子。湖边还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树旁,有几块构成三角形的大石头。它只要找到那些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顶,还有主人圆乎乎的黑脸。而那一切眼下都无影无踪。

  这里离家乡大概太远。

  它越飞越高,想望到更远的天边,哪怕看到一丝家乡的痕迹也好。但它绕飞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高空中风小了,很宁静,但寒气更重。它已经有点昏眩和疲惫,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抬头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正是一只兀鹰么?黑云般的翅翼,阴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须毛,都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一股无声的阴风迅速逼近……它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觉得这个早晨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少了鸽子的叫声。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个空空的鸽笼,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地雷。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还包括讲授各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的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推在(荐) 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亡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而俯冲,忽而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紧紧咬住它,始终像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开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还是在声援?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一阵,最后丧气地走了。

  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轻柔的咕咕声。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群体呵。雄的,雌的,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哨声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听出了它们的欢迎和安慰,也尽可能作出了回答,只是它关于湖水和水田的描述,似乎使对方觉得不可思议。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新朋友们还是一个个目光茫然。但不管怎么样,它眼下结束了孤单,重新进入火热的集体。是的是的,它记起了母亲的话,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在集体里也会有不愉快,也会出现争食或争偶的打斗,但群居才会有安全,有交流,有游戏,有欢乐的歌唱。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在这个过程中,晶晶已经学会了吃麦粒和高粱米。

  它吃饱了,喝足了,但还在东张四望,瞪大眼睛寻找什么。这里的一切使它没法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中的湖面,有山沟里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小竹筒里的纸条吗?它不是应该在那棵熟悉的老树枝上,等待主人在晚霞中归来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

  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也有草窝,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是的,这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它日日相守的图景和动静。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和询问的目光。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梳理羽毛,清洗泥灰,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它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附近有人,如果人可以听懂鸽语,那么就可以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你还要干什么呢?”有一只鸽子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奇怪,奇怪,它们劝晶晶不要胡思乱想——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咕咕,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这些菜鸽从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虽然一旦长得肥满就会死于人类的刀下,但谁又能免一死呢?它们虽然飞不了多远,但谁又能逃出天地的大限?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安于现状,至少赚一份舒适,不必自寻烦恼和自找苦头吧?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菜鸽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寂静下来,冷冷的夜雾漫淹过来。地头冒出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像一个钩,有时像一个桃,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又大又亮?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无功而返?

  它完全没有把握。

  它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一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而且收音机里明明有大雨的预报,但他作为气象员偏偏不去通报消息。眼看一场暴雨喊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

  公社秘书下来检查工作,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耍赖,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中山装。衣服虽没借到,但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好发作,只得拔腿就走,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说不定还要抢手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那个叫麻雀的,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捆起来!”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何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山下,出手就是千多块呢。”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根本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头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我就是希望你们讨厌我。快去给公社进一言,把我送走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急匆匆找牛去了……老饲养员甚至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夜,队长带着几个人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林的呼啸和竹林的喧哗,间或有野猪叫或野鸟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他们会碰上野猪或者毒蛇吗?他们肚子饿了吗?会摔跤吗?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门边等待吧?……麻雀有点六神无主,终于提着马灯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自己不该故意怠工,惹下这一场大祸。

  但他捶捶脑袋,又停止了脚步。不行,他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战术,做事得做到底。他要咬牙关挺住,要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是蜂得有刺,是狗得有牙,是牛得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心肠软?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他挠挠脑袋,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浓得简直是一团团水。晶晶和灰鸽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星光,更听不到人或者禽兽的声音。它们只感到翅膀已经潮湿,沉重如铅,麻木如无,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自己下坠。但一听到波浪声逼上来,它们意识到灭顶的危险,于是尽最大的力量升飞……它们不记得这些天来飞过了多少高山和大江。记得那天的暴风雨,真是惊心动魄。天地似乎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树干嚓嚓地被风刮倒,巨风抓住杂乱的沙石抛向高空,又重重地摔下去。它们无法控制自己,被风一次次掀倒,撞在树干或岩石上,撞得自己昏天黑地。踉踉跄跄飞了整整一天后,它们发现自己竟飞回原地,一眼就看见那根曾经告别过的歪脖子树,还有自己停栖过的小桥……它们没有灰心,继续挣扎着向前,向前,向前。好,现在终于有希望了。空中渐渐变得暖和,地上的绿色也多了起来。还有那镜子般的湖泊,玉带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晶晶甚至隐约嗅到了故乡炊烟特有的气味。感谢灰鸽一路相伴,增添了旅途中的热情和勇敢。遇到老鹰,它掩护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栖息,它警觉地发现黄鼠狼的脚步声。晶晶打冷噤时,它亲切地靠过来献出温暖。它还那样善于歌唱:咕——嘟——咕——嘟——它们飞呵飞,寻找呵寻找。对于晶晶来说,寻找成了性格和习惯,成了生命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为了不能忘怀的一切,它穿过了白天和黑夜,从远方飞向远方。

  雾渐渐消散了。绿树上布满了金色的斑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这些斑点在纷纷燃烧又纷纷熄灭。大雨把大地上杂乱的气味全部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鲜花摇动湿润的花瓣,与晨风低声交谈,与蝴蝶互送眼波。

  应该休息一下了。晶晶回过头去,突然发现灰鸽子不在身边,却停落在远处一个树墩上,眼光直愣愣的。它怎么啦?

  是发现什么动静了?还是累得不想动了?如果晶晶现在能看见自己,就会理解灰鸽的眼光了——阳光下,晶晶显得多么瘦,多么脏,哪是什么鸽子,完全是一只老乌鸦。如果晶晶是一只从未远行过的鸽子,也能理解灰鸽的眼光了——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寻求,多么疯狂的胡闹,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他们还要向前飞吗?还要投向没完没了的苦难么?

  爱唱的灰鸽今天有一种反常的沉默。相反,沉静的晶晶今天反而成了个饶舌妇,咕嘟咕嘟唤个不停,一古脑地吐出焦急、惊疑、央求和鼓励……可惜它的声音既细弱又嘶哑。它不知道,这种破沙罐的凶音不能再使雄鸽们摆尾挺胸,也很难再换来灰鸽的歌唱。

  灰鸽犹疑着,焦急着,躲躲闪闪地支吾,终于长啸一声飞向天空,不过嘴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晶晶明白了什么,大声惊呼紧紧追上,在对方的前面绕飞一圈,想拦住对方,又在对方的侧面伴飞了一阵,想纠正对方的方向。但灰鸽看来去意已决,在空中来了几次躲闪,再次脱离晶晶的指引。

  抛开情侣对于哺乳类和爬行类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鸽子来说很不容易。悲伤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呵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眼前只有那个飘飘忽忽的灰点。它根本不在乎灰鸽也瘦了,也掉毛了,但它不能没有对方的温暖,不能没有对方的保护,不能在劳累之后没有对方来清扫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咕嘟嘟,它叫得还不凄厉吗?它要怎样才能打动对方的铁石心肠?它边飞边哭,眼前不再有霞光和湖泊,不再有鲜花和露珠了,甚至也没有那个该死的故乡。它们一前一后又穿过了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它们又看见了曾经飞过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丧失。

  这一天早晨,灰鸽醒来时,突然发现身边并没有晶晶,只有一堆小松籽,大概是晶晶留下的。当它真的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孤独。它大叫一声,闪电般升入高空,纵目四望,仍不见晶晶的踪迹。它已经不辨方向了,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有点手忙脚乱和四处乱窜。终于,当太阳高升时,它发现脚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鸽子。白光在雾中闪着鳞波,而鸽子时隐时现,似真似幻。那就是晶晶吧?它为什么不回答?

  它猛扑下去,失神中竟没注意到水的声音。扑通——它惊恐地挣扎出水面,但水淋淋的羽翼很难伸展,刚拍打出水面,又落了下来,再拍打起来,再落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只大鱼咬住了它的爪子,直到更多的鱼扑了上来。

  水纹一圈圈渐渐平息了。

  晨光从大树的枝缝里筛落。蘑菇笑眯眯抬起头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开始了工作……这里没有工作。这些与城市和农村同时疏远了的生物,只有笑骂,扑克牌,空酒瓶,来自父母的汇款单,《三套车》和《献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这里吃完了,明天游击队向哪里出动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来,干杯!为了友谊,为了户口,为了我们的好运气!

  不好,酒没有了,现在到处缺烟缺酒,物质供应太紧张。听说河南水灾,辽宁地震。地震怕什么呢?在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局的户口管理处震掉,第二把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震掉,这样我们就可以返城了,就可以再次享受可爱的电影、足球、冰激凌、霓虹灯以及跨着脚踏车的街头聚谈了。

  麻雀狠狠地抽着烟,一直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有些不安,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场梦。他学会了打扑克输了以后钻桌子和夹耳朵,学会了骂人、打架以及讲下流笑话,学会了大段背诵老电影里的台词,学会了用酒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有时候,他也犹豫过,觉得日子不能这样瞎混,他也许应该去找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爱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气拉完整本练习曲的小提琴手,让自己多少活出点知识来,活出点豪气来。但他有点怯,觉得自己是一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经折断。

  “你太懒了!”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你和猪头去捕凤,有摆尾子也要得。”他是指打鸟或者抓鱼。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输了,好汉不食言,只好提起气枪出发。两人转了两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好容易见到一条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举枪瞄准。麻雀猛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

  枪托一拐,还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疯了?”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练过拳的,两人眼一瞪,像公鸡斗架,差点用拳头交锋起来。

  “你他妈的一见母狗就起骚吧?要是在战场上碰到*的女兵那还得了?你还不哇啦啦就举白旗当叛徒?”

  “你他妈的才起骚呢。见条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见苍蝇也分雌雄是不?”

  有鸟叫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

  这种可爱的声音使他们暂时休战。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子弹,弓着腰潜身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落在一个枝头上。可以看清,它个头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鸡。

  咕咕咕——声音急切,好像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蝉灵子叫,他们听不太清楚。

  “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简直像一包壳,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败兴。它是谁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

  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即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抠动了扳机。

  捧着逐渐冷却的鸽子,带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飘出吉他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从未经历过这么远的放飞训练,居然成功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喷吐着满嘴的血腥气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战友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了酒碗,使屋里又哄闹起来。没有酒,以汤代。没有汤,以水代。酒碗不够的时候,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发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觉流出了泪水。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麻雀没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往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们……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肠吧?不就是一只鸟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播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锄头、扁担,还有口琴和鸽巢,以及散发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吹来,山峡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小路上有游动的黄点,那是什么人举着松明子来寻找孩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开放,像蓝宝石一样闪烁光芒。它在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望着蓝天。

  1981年4月

  ◇ 此篇最初发表于1981年《中国青年》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获1981年中国“五四”青年文学奖和同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已译成法文、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