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言志”

  张中行自认为,因为杂览和杂写,“由禅到八股”,“称为杂学勉强”;多年所好,有书法和砚,都是半瓶醋,“但半瓶而有两种,有人称为杂家,也就可以安然受之了”(本报资料图片)我还记得当初读到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时那种兴奋心情。此前多年不曾这样,此后也是如此———说老实话,包括读他后来各种着作在内。我过去把张中行的书分作三类,一类是讲人或事的,以上述两种为代表;一类是论道的,以《顺生论》为代表;还有一类是介绍知识的,以《禅外说禅》为代表。如果让我排一个队,心中的高下便正好是这一二三的次序。至于他在《流年碎影》中自嘲为“选来选去”者则不在此列。

  张中行的文章属于“五四”之后中国散文的一路;讲得确切一点,张中行等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兴了中国散文的某种传统。《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最初是由外地某社印行,装帧欠佳,印数无多。大概无论出版者还是读者,一时都难以把握———借用前人一句话,它们“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较之此前看惯了的东西,的确很是新鲜。其实这一传统早已存在,不过在大家眼里黯淡已久,几乎不知道了。

  张中行所承继的散文传统,前人称为“言志”,与“载道”相对;两个词儿分别取自“诗言志”和“文以载道”,“诗”与“文”本有区别,“志”与“道”更待厘清,不免有些夹缠,所以后来干脆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我自己曾想,换成“率性”和“听命”,或许更恰切些。前人提起这个话题,是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而“言志”这一“流”久矣夫断断续续,隐没不彰了。张中行是老北大出身,亲承前辈大师謦縕,以后多年却不事写作;但传统在他身上活着,一俟执笔,立即显现出来。而且这路文章本来讲究沉稳平和,老年为之,正是合宜;他又有阅历与感受值得一写,于是乎名满天下。然而自始至终,他只是“率性”,不曾“听命”;或者说,他只“载自己的道”,不“言他人之志”。在这点上,与许多同辈甚至晚辈的人判然有别。

  上面提到,张中行等复兴了一个散文传统,但是他与别人又颇不一样。我想举出一位,即比张中行登场稍早,着有《干校六记》、《回忆我的父亲》和《回忆我的姑母》的杨绛。之所以如此,因为杨绛的文章同样“率性”而不“听命”;就复兴这一传统而言,当年没有比他们两位影响更大的了。不论彼此高下,毕竟大相径庭。如果说杨绛属于这一传统中偏“洋”的一脉,张中行所承继的就是偏“土”的一脉;更确切地讲,其间有个“贵族化”与“平民化”的区别。区别不在见识,在于所处立场,以及行文风格。以后两方面而论,张中行更像一个普通老百姓,虽然他可能比我们高明。

  不妨回过头去考察一番。先说“洋”与“土”。曾有人批评林语堂的幽默带牛油味,无疑是“洋”了;还应该提到梁遇春,可能更其纯粹。杨绛与他们都不相同,好像更接近于叶公超。可是“土”呢,我就没想到有谁可以如此形容。再说“贵族化”与“平民化”。上述各位之外,周作人,梁实秋,废名,台静农,钱锺书,张爱玲,也都不能一口咬定是“平民化”。说来在这一传统之中,“洋”与“贵族化”倒是正宗,虽然诸家于“土”与“平民化”或多或少要沾一点边儿。这样来看张中行,就知道他的贡献所在了,他是把“言志”一派文章中的“土”与“平民化”发挥到了极致。

  我这说法,有人或难以苟同。形容张中行比较稳妥的话,相对于“洋”,似乎应该说“中”;相对于“贵族化”,似乎应该说“士大夫气”;此外也许还要添上一个“老”字。但我还是觉得,假如说“中”,他不是身居高位的“中”,或应运而生的“中”;假如说“士大夫气”,他是不离乡壤间的士大夫。至于说张中行不“洋”,不“贵族化”,有人也会持异议。因为第一,他是受过西方哲学熏陶的,单就思想来说,其所获益于西方文明者,其实较之本土更多。但我所谓“土”与这无关,我指的是他以什么气分儿来接受这一切,表述这一切。再者,张中行对许多事情的见解与大众并不一致,他是理智的,宽容的。但我所谓“平民化”也与这无关,我是说他总保持着底层姿态,真能体会“食无求饱”、“伤哉贫也”。我曾举出《论语·雍也》的一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以为张中行的气象,与此约略相仿。他执着于现代文明的精神,却无意于现代文明的物质。

  张中行的文章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两方面:其一是他笔下旧日北京大学的生活,尤其是讲到的各位师尊;其一是他所描写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是小人物,只是人微言轻而已,绝不猥琐低俗;不过他也不把他们拔高。我想他是以此自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