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令孺:古城的呻吟

  每次在报纸上读到新闻记者的访问,十分之九总是说:“在细雨蒙蒙中驱车到××处。”我总觉得不会有那样凑巧,偏偏在访问时候下雨。今天我去访问伤兵,就真的遇到这样天气:满天低垂着湿润欲滴的云,时时像是忍着眼泪的样子,竟或有一阵雨丝,追着飒飒的秋风扑上你的脸,但立刻又戛然停止,像不屑哭泣似的。江水和天空像是一双愁容相对的朋友,带着沉痛的忧郁,和黯淡无光的灰色:横卧在江天之间的绿洲,也觉得很无味,收去了它的颜色。

  我茫然的跟着一队中学女生出发。我说茫然,实因在出发时,全不知道是向哪一方和到什么地方去访问!

  伤兵开到这城里已有两三天了,据说先来五千人,随后还有。在他们开到的十天之前,已经有电报通知这儿的当局,临时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负责办理。热心的人没有钱,而有钱的只忙着逃难去了;等到伤兵下了船,挤满在江干。那些断手、折足、皮破、血流、呻吟、哽咽,颜色灰白,愁痛不堪的样子,正合一位大画家成功一幅伟大悲壮的作品。

  一队白衣的医生与看护,携着药箱、纱布、棉花来了,在伤兵看来像飞来了一片白云。他们立刻替他们检查、换药、包裹,重伤的抬到医院,(是外人所办的呀!)轻伤的兵士分派到各戏院与公共场所在这仓卒之间,各戏院与公共场所,当然是没有床铺,没有棉被,那些负伤的人们,只得横七竖八的躺在坚硬的长椅上,污秽的地板上,或有薄薄的一层草垫着、盖着;也有连草都没有的。在凄清的冷夜,你可以想像,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在××戏院里,我看见住着几十位伤兵,中间有五六个重伤的兵士,或在腰上,或在腿上,中着炮弹;还有正在生病的。我们找他们的管事人,想商量一个办法,据说他安住在城外旅馆里。在戏院里的一角上,用两张椅子并起来,铺着一点稻草,一个面黄肌瘦的兵,裹着一条灰色的毯子,勉强撑起半截身子招呼我们,说他腿上受着重伤,而且又病了,睡在这儿冷得发抖,“能求你替我想想法子吗?”在他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里,带着失望与希求的神色,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们随即跑到医院里,请他们立刻教人去那儿检查,把重病的抬到医院里去。

  在潮湿的窄长的石道上,我们默默的前进。两旁人家与店铺,大半都关着门,因为这几天敌机来袭的恐怖,街上萧条极了。三三两两男女学生,匆匆的来往,只有他们的热忱给这古城不少的温暖,他们都在为着抗战或慰劳的工作忙碌。走进医院,据说有十几个重伤的住在这儿。

  我们各人都预备了明信片与墨水笔,当有不少离人思妇焦急的等待着消息吧。才走到绿树荫荫的庭院里,就听到一两声嚎叫的声音,心脏都为之收缩了!我预想着一幕可怕的景象,一幕为痛苦而变成狞恶凶暴的景象。大家都蹑着脚尖走进一个长甬道,看见护士含笑的面容,我心里也就轻松了一半;甬道的尽头有一间大病房,两旁排列着十几张床,病人安静的躺在白色的被单里,间或发出一两声叫苦的声音。我们分开向每一个床前去问好,并问他们可要写信。啊,他们是那样和善,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的光辉,我先前所设想的一幕没有理由的骇怕,在这时完全消失了,心里充满着敬意。

  痛苦稍轻的兵,可以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们一些前方的情形,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抱着决死的心去冲锋,常常有一千多人上阵,只十几个人回来。敌人坦克车一来,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抱一个死同志的尸体,滚将前去,阻挡它,轰击它,直到把它打退为止。几天没饭到嘴,是寻常的事,因为时时刻刻都在准备应战。又有人要写给他们的营长,说:辗转移到这儿来,身负重伤,在路上衣物鞋袜统统丢掉,八月份的粮饷还没有到手,请他这时寄点钱来接济。因此我们知道无数的兵士正是这样纯洁的在牺牲,并不图财利,只为了祖国的安危而战。

  当我正替一个广东伤兵写完信的时候,瞥见对面病床上有一个伤兵,伸手在他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双妹牌的香水洒在被单上。我猜他是想让人去替他写信,却怕人嫌憎病人的气味,(其实没有一个人有嫌憎心)。他这种滑稽的,但是不自私的动作,教我忍不住笑。走向他,问是否要写信?他果然点点头,说;想写封信给我的哥哥,教他安慰母亲。他的伤在下额,说话颇不方便。又说:“倘我妈知道我在这儿,一定要来,来了不是要哭死吗?”

  另有一个伤兵,枪子从他的颈子上横穿过去,他躺着一点也不能动,可是,脸上非常的平和。

  其中又有一个,也是从农村里来的,似乎受过很好的教育,他的伤在肺部,左臂也不能动,他要写信给他的父亲;他愿意自己口念,由我笔写;他叙述:从河南归德出发,上前线与倭奴作战,受伤;又说他“身虽受伤,但极其光荣”。“我的姑娘”他又说,(姑娘就是他妻的意思),也是中学的毕业生;我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子,六岁的女孩,这两个孩子,务请祖父给受教育。现在是科学最进步的时代,不求学不能成人!倘若我从此没用了,孩子将来还有希望……”说到这儿忽然沉默了,汗珠像济南的珍珠泉似的从他额上冒出来。这人的相貌很秀美,说一口湖南话。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怜悯与感伤的心情,走出医院,同去的人散了,在这古城的窄道上,只听得我自己鞋跟的声音。

  这古城,将近二十年我没有回来过,一切都还像一湾塘水似的凝滞不动,现在送来从敌人炮弹当中留下来的几千残废的躯体,却个个都有活跃英勇的灵魂,这灵魂该是最新鲜的雨水,冲净这一塘陈积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