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生命能够承受之重
文/王君
准备写写学生时代的事。还没有来得及调动回忆,往事就已如潮水在眼前涌动了。而在风口浪尖上的,还是,依旧是1989年,我的高考岁月!
是,那是我为自己的生命颁发的第一个奥斯卡大奖。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做关于高考的梦──热泪依旧在梦中汇成河流。那是我的流金岁月,永志难忘。
进入高三的那年,我16岁。一个长在底层工人家庭的孩子,16岁的我在许多方面已经相当懂事了:我乖巧地在从不和谐的父母之间周旋,保护和照顾着有心脏病的妈妈。从11岁我便开始承担家务买菜做饭当小管家,精打细算地为经济拮据的家庭节约每一分钱。在学校我是老师的得力干将,是同学们的好班长……但这些并不能掩盖我依旧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现实。当年的天真甚而愚蠢触目惊心:整个高中阶段,我的学习几乎完全处在无序的状态,成绩并不理想,但我居然却对自己的命运前途盲目乐观。好朋友常提起一件往事,说是高考前,我还一本正经地鼓励因恐惧高考而终日忧心忡忡的他,我很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考不上大学!”多年以后,我一想到那次谈话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也许,这就是现在所说的残酷青春──青春之残酷,乃是因为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而久不自知。
但生活自有办法嘲笑你教育你。1989年的高考像定时炸药一样准时爆炸。我名落孙山。这在我自己是意料之外,其实,却是在所有老师的预料之中。当然,这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事。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期,高考几乎是当时年轻人的唯一康庄大道。落榜,就意味着流落江湖。而当时,江湖不像现在,处处都是出路。
同学们几乎全上了各种录取线,个个都有书可读了,包括那个被我“谆谆教导”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考不上大学”的同学。只有我们少数几个,突然被大部队扔下了,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一个荒岛上,没有前途,更无退路,念天地之悠悠,却只能怆然而泪下了。
也就是那个时刻,我真正明白了“走投无路”这个成语的含义。那一年,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父母亲终于正式离婚。母亲寄居在外婆家忙碌于自己也还混乱的家庭。父亲的经济状况面临崩溃也已经好几年了。他们都没有时间管我。其实我从小到大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野丫头的状态,但在高考落榜的那天晚上,我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坚强全线崩溃,我没有勇气回到那个阴暗贫穷的家了。
我不敢也不愿意回家。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李德远,躲到了胡卫东家。我们都是落榜者,同病相怜。当时胡卫东的家还在綦江城郊的两间破旧漏雨的黄泥房子中。三个17岁的孩子突然就被早已经习惯了的校园抛了出来,生活的目标突然迷失,那农村里常见的摇摇欲坠的黄泥房子便装不下我们的失落和茫然了。
那个时候还不时兴借酒消愁,我们也没有钱喝酒。我只记得那个晚上饿了之后我们用白水煮了一些西红柿来吃。没有鸡蛋,也没有油。大家就这样相对无言不知所措。天要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疲倦得合衣而睡了。后半夜,狂风大作,我听到胡卫东家的房顶上茅草飞扬和瓦片落地的噼里啪啦声,心头空虚得一塌糊涂。
胡卫东的家早在90年代中期翻修成了新房了,上下三层,底下一层是专门用来喂猪的,在西部乡村的原野中,那是很气派很风光的房子。但是,我却总也无法忘掉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那两间风雨飘摇中的小屋。就是在那个晚上,我才猛然明白在生活面前我是多么虚弱和渺小,可是我却必须要独立面对人生了。也就在那个晚上,我经历了至今我能意识到的最清晰最彻底的一次成长——而以前的所有所有的苦难和当时的恐惧迷茫比较起来,都不值得一提。
第二天磨蹭着回到家,把成绩单给父亲看。我低着头不说话。父亲没有表情,长久,只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语文没有考好啊!”语文是我的强项,但89年的高考120分我只考了72分,刚刚及格。然后父亲就下楼去了,没有对我的命运作出宣判,留下我在那间没有门窗没有电的屋子里默默流泪。
父亲其实已经为我安排好了路:他要我到他当时上班的县车队去当售票员。我不敢埋怨父亲。那几年家里因为拆迁建房负债累累。后来房子建好后没有装修我们就住进去了。房子没有窗户,没有电,甚至连墙壁都没有粉刷。父亲为了节约几毛钱的菜钱,中午都要步行一个小时回家吃饭的。我知道父亲这样安排实在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不!”但是我用沉默回绝了父亲。“我要复读!”我只用很不理直气壮地声音嗫嚅着,然后在父亲惶恐的目光中逃出了家门。那个夏天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家对面的六角亭,我常常坐在亭的最高一层,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整个綦城,陷入无边无际的混乱的狂想。
补习费现在想来不算贵。但在当时,对很多农村家庭和普通工人家庭而言,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也还是一笔颇沉重的负担。姨姨真正走进我的生活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在其他的文章中,我专门写过我的姨姨。在89年的那个暑假,是姨姨的那句话“她要读就读,我给她付学费”改变了我的整个命运。1989年的9月,我成了一名高四生,插班复读。
同学们的录取通知书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插班生一个一个地离开。偶尔也有失落的时候,但我已经平静了下来,经历了整个暑假的梦魇之后,我已经能直面我的命运了。我小心翼翼地揣着我的补习费,精打细算着每一天的生活,我心平气和地坐在90级的教室里,开始了另外一段人生。
直到现在,我也必须承认: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学习,是从1990年开始的。
从小到大,在老师和父母的眼中,我都是一个乖孩子,他们甚至还以为我是一个颇勤奋的孩子。其实那只是一种假象。我不仅不是聪明的孩子,也不是学习上很自觉的孩子。特别是高一高二阶段,我几乎全是在莫名的忙碌中度过的。那个时候,我热衷于社团活动和班级管理,完全无法静心下来学习。整个高中阶段,我的学业彻底荒废。
然而,90年的我,脱胎换骨,完全沉浸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中。
我婉拒了一切校园社交活动,把自己心灵世界*起来。我把对生活的欲望降到了最低,夜以继日地学习,不知疲倦地学习,紧张而非常有规律地学习。我争分夺秒地计算着把吃饭的时间控制在15分钟以内,精心计划着凌晨四点点起来抢占学校的洗衣槽洗衣服只为了能用最少的时间处理内务。对每一天的支出我更是斤斤计较,两个周只吃一次肉,千方百计省下一点点钱买书……那是一段*地献身于高考的日子,是精神状态最昂扬,但心灵世界最宁静的日子。学习成为了生命的唯一,我日日坐禅入定般投入拼搏,日子清亮明净。
这一年最苦最累,但那种要让分分秒秒都熠熠闪光的倔强,让1990年的每一分钟都在清贫的生活和单纯的追求中被提炼得溢彩流光。当时特别喜欢一首诗,全诗已经记不全了,最后两句却经常响彻在耳边:
在不眠的静夜,
回想清泉的喷发……
就是吟诵着这样的诗歌,痛苦在人的坚决奋争面前变得渺小了。痛苦成盐,化在生活中,成为了生命的钙。
而有了钙的18岁,意气风发。那一年是啃着干馒头度过的,是点着煤油灯度过的,是日复一日熬更守夜度过的……但现在我翻看我90年的照片,清瘦但却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回想18岁的故事,居然也多是甜蜜,少有苦涩。
大概因为政治的原因,90年的高考形势更为惨烈。我以班上前几名的成绩,也只上了专科线。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进入大学的心情。90年9月,我走进了大学。虽然是一所老家最次的大学,但因为有了1990年的历练,我如鱼得水,我的大学生活从一开始便与众不同──在当时大学生普遍懈怠慵懒的背景下,我坚持着以读“高四”的状态读完了大专,并且把这种状态带到了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于是,才有了今天不算太辜负生命的我。
二十多年很快就过去了,今天,人到中年了,应该更有权力对当初的任何一段生活作出评价。回顾高考落榜和复读的经历,我依旧觉得笑多于哭,甜多于苦。感谢高考,一棒让17岁的我从青春的虚幻中猛醒过来,逼着我清醒地面对自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啊!高考是我青春时代的炼狱,在被锤炼的过程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成长和强大:人,可以被击倒,但绝不可以被打败。后来再读《老人与海》,那种深刻的共鸣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感谢高考的残酷,把我从青春的虚荣和喧嚣中拯救了出来,让我回归了生命的真实和充实。在最容易沉溺于浮华和浪漫的年龄,我被高考一掌打到了大地上,从此不恨不怨,孜孜不倦,日出而作,日落不休。脸朝黄土背朝天是艰辛的,但是,也唯有这艰辛能把心灵的成长早早地赋予我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高考的落榜成就了我。
所以,虽然高考制度还有诸多诸多的不完善,虽然媒体的夸张和现在学子们的虚弱把高考描绘得如何如何的可怕,但我还是要说:即使你不经历“黑色七月”(现在是黑色“六月”了),你也应该经历相似的人生洗礼——这是生命能够承受之重!
而若干年后,蓦然回首,你一定会对你的“黑色高三”有意味深长的评价。
也许像我一样,永远感谢高考——感谢所有的生命能够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