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改写(一)

  船行半更之后,终于上岸,你乘着酒兴,在轻雪中拢了拢衣裾,对着这清冷雪色哼唱了两句小曲。数日瑞雪淹没了生活的声响,太清寂的内心却因此怔怯烦乱。眼见雪停,就想带着轻巧心情出去走走,而哪里才能消熄内心的沉郁之火?

  你不顾舟子喃喃怨怼,怨这天寒地冻,你非要暗夜游湖,怨你这痴傻之人,要在寒夜自找罪受——围炉品茗的生活不好?非得要彻骨的寒气侵心,才算得清醒的生活?

  你痴也有痴的意境,只恐这西湖之中,这雪夜之下,再也没有如你宗子这般惬意畅达之人了。你想如果屈原还未投江,还能横渡千年时光从长江至此与你夜游西湖,是否也会在这无奈的雪夜里挥一挥衣袖,哼两句《后庭》遗曲?

  你厌倦这素白,无颜色,无歌吹,无长袖善舞,无觥筹交错。你又贪慕这素白,包容万物,海藏众生痴怨苦悲。这雪终于在帘幔垂坠多日之后消歇,消歇之后一切都静止如这湖水,戛然停止再泛轻漪;如这时日,漠然停顿再激起清越。然而这素白有何可看?我要与李白举杯同欢,执樽对月?还是撑一只长篙,漫游雪湖,无酒无月?

  心与世事同冷,即使穿着再华贵的裘衣,持着再温暖的炉火,也无法抵御心情的冷却零落。失落眼中萧索的又何止这山河。然而又分外感激这客居于此的金陵人,不问过往,不知去留,能有缘有雅兴,在这雪封湖,人无处的寒夜里把酒赏雪,至为慰藉。

  很多年之后,西湖那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一介小舟,上下一白的天云水,都淡忘撑一团莫可名状的白雾蔼蔼,你却用了一种过尽千帆之后的宁静淡然,忆起这梦一般的相遇,相娱,之后相离。

  崇祯五年,十二月,你住西湖。梦忆往昔,情郁于心。


  湖心亭看雪改写(二)

  这是崇祯五年的腊月,西子湖畔的风格外冷,吹得鸣玉坊的画楼都分外暗淡。

  张岱已在此留了三个多月,一个人。

  屋内并不是十分冷。这里有顾绣的锦衾,楠木器件,波斯毯,还要再多求什么呢?

  熏笼静静地燃着,水沉香,是张岱的心头好。

  “梆……”

  初更了。

  张岱拨弄着灯花,有一搭,没一搭。

  雪已经下了三天,一天紧似一天。不过又何妨呢?张岱的心思早已和这雪一般,冷得透。

  子衿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张岱却还留着,留在西子湖边,盼着哪个月朗星疏的晚上,那个着青衫的人儿会再度闪进窗棂来。

  盼过秋风盼冬风,盼来盼去终是空。

  张岱只想嘲弄自己一番,搜肠刮肚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悻悻地干笑。

  今夜大雪漫漫,想必湖上别有一番景致罢。张岱不想这般枯等,或许这般枯等只会教人心思更难熬。

  披了狐裘,拥了炉火,点一只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

  大雪纷纷扬扬,冰花一片弥漫。湖上乳白的夜气如雾,飘满天际。张岱倚坐在船头,望去天地一白,而这一白天地中,自己不过芥子而已。

  掂起随身的折扇,就着大雪,就着西子湖,就着夜月,兴之所致舞将起来。但见一柄折扇并作剑器,剑花轻抖剑意不绝,俯仰开阖间似大川东去,抹挑劈刺时又淤塞非常。千万飞雪千万寒风,似是依着他剑势而去,却又逆着剑势而滞,和着剑锋一往无前奔向凛凛天宇。

  只余苍茫。

  依稀间,湖心亭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

  撑船的舟子低道:“想不到竟有和相公一般痴性的人。”声音干涩如斯,像管磨秃了的笔。

  是呵,隔着清浅流转的夜气,似乎能望见湖心亭中有隐隐约约的人影。是了,一个古稀老者,动作迟缓,面皮要垮下来似的,泛着病态的苍白,伸着的胳臂抖得厉害,怕是什么也拿不稳了。另一个中年汉子,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面带风霜,一脸愁苦,偏偏生得天庭方正,又显出几分刚气来。两人铺毡对坐,也不像是商议论事,似乎真是和张岱一般,来大雪赏景的。两人身掩处,隐约还蹲着个小童儿,青衣小褂,扑挞者破蒲扇温酒。错不了,张岱很自负自己的目力,若不是这夜气如雾,你便是叫他数一数那老者面上有几颗寿斑,他也管保半分不差地数出来。

  只是,青衣?张岱有几分犹疑,几分期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近了。

  乳白的夜气悄无声息地移来,又轻轻蒙住了张岱的眼睛。

  子,衿?

  湖上静得紧,没了游人欢声、没了鸟声,没了鲜衣怒马,也没了温存的眼波,只是白,白的深,深,深。

  张岱忽的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还在这里。

  是了,想到这里,就该打住。再没有呆下去的道理,是不是?

  张岱哧笑,哑然无声。

  子,衿……

  “突!”

  玉杯破空!

  挺晶莹的杯儿,模样倒不奇巧,还透出几分呆,满满一杯花雕,绍兴落月阁的远年酿,给温得恰到好处,黄浆澄澈,异香扑鼻。玉杯飞旋,故那酒竟不洒出,兀打着旋儿向张岱面门冲来。

  张岱一怔,似未从怔忪中醒来,手中折扇忙忙一展,兜了一兜,让几圈的力,总算稳稳将玉杯停在扇上。

  他抬头,目光所在,是那座湖心亭。

  “想不到湖上还有先生!”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正发自那老者,教人不敢相信这个垂暮之人竟还有如此的中气。但紧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咳嗽,看来人总须服老。

  这是张岱的小舟已隔得湖心亭十分近了。他虚虚一敬,仰头含笑尽了杯中酒。果是好酒。那中年汉子怒目立着,想必酒杯发自他手,但见他虬眉略展,似还怒张岱扰了二人兴致。

  舟停,张岱一跃进亭,拱手道:“在下张岱,也趁着大雪赏景,正遇上前辈,巧级,妙极。”当下权当没有那汉子一脸的怒容,一扫襟摆坐在毡上,和那老者攀谈开来。一问才知,老者姓李,那汉子姓廖,二人自金陵来此,已盈三月,每晚必来此湖心亭饮酒论经。

  李老人虽已是半边身子入土的人,倒是十分健谈,张岱也是个随性之人,又兼腹中确有些文章,一时宾主皆欢。不过除却冷在一边的廖汉子。张岱也试着与之搭话,可他爱答不理一脸不屑,横眉别扭着,张岱也就不愿讨这个不快。

  李老人道:“我看张先生也是个妙人,何故趁雪独自夜游?怕是有什么不平不快,能否与我李老儿说道说道?”

  张岱又是一恍神,摆手道:“哎,扫兴,有此良景当前,理那些作甚。”

  李老人会心笑道:“是了,理那些劳什子。张先生,请。”说罢,双手平平一端,酒一饮而尽。

  张岱把酒一敬,杯酒入喉。

  李老人哈哈大笑,又斟上一碗:“再来!”

  张岱也不推让。

  三杯酒在腹,张岱的身子也暖了不少,眼前也模糊了些许,三月来的郁郁也轻了许多。他转头瞧瞧一边喝闷酒的的廖汉子,直是唇边发笑,暗想这耿憨子也忒有趣。他又瞧瞧一边乖巧的童儿,小泥壶咕嘟嘟滚着,那孩子给熏了个一脸黑,兀还拿脏爪儿横一下竖一下地抹着青衣小褂。恍恍惚惚,张岱只觉那童儿变作了,变作了那个青衫的人儿,是了,她也曾这般来的给他在灶上烤番薯,抹了个一脸黑,笑出一双梨涡,还有一双脏爪儿……

  “张先生?”

  张岱兀得发现自己杯中的酒已冷了许久,歉然笑笑,仰头又干一杯。这一杯却与先前的不同,混了寒气,伤肺。张岱只觉一滞。

  醉眼见,李老人似乎摇了摇头,身后的廖汉子身子也是一抖。

  是了,该走了。

  张岱再记不起那一晚大雪是怎么停的,也记不起自己如何踉踉跄跄下的小舟,跌跌撞撞回的鸣玉坊。只是隐隐约约,那舟子——

  “当真有如相公这般痴性的人呵。”

  那是,如三春碧波,如千秋月华的婉然,轻笑。

  子,衿……?

  再回头时,湖上乳白的、如雾的夜气,四合。

  李老人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这又是何苦?”

  廖姓的汉子涩然道:“他,他当真等了。”应声滑落的泪,在本来乌黑的颈上划出一道玉白的痕。白如夜气。


  湖心亭看雪改写(三)

  在中国古代,雪似乎是至真至纯的象征。文人墨客尤其爱雪,把雪和梅的高洁品质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在一片沆砀中,张岱向我们走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35岁的张岱住在杭州。杭州,一个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仙境;一个拥有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舞台。(www..cn)然而,此时的张岱家道中落,明朝——那个被他寄予无限热情的朝代,现在已“山河破碎风飘絮”。

  大如席的雪花纷扬三日方歇,西湖万籁俱寂。雪后的夜晚,西湖比平时更冷、更静,在小船上穿着毛皮大衣、拥着炉火的张岱,他的心,是否和这湖水一样呢?

  在一片弥漫的冰花中,天与云、山、水融为一个和谐的白色整体。偌大的西湖,只能看见苏堤在雪中隐隐露出一道痕迹、湖心亭露出一点轮廓与张岱的一叶小舟、船中两三点人影罢了。

  到了湖心亭,亭中竟有两人比他还早到,一个童子烫着沸酒。“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英雄以惺惺相惜,知音相见,彼此喜出望外。那两个来自金陵的客人拉他痛饮,他尽力喝了三大杯后告辞。

  这饮酒也是一种发泄吧?张岱以他南方人特有的清新淡雅,以灵魂为墨,写下这样一篇隐藏无数愁绪的隽永散文。

  石公有可怜之处:他不是能“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的辛弃疾,百无一用是书生,空有破阵子的豪情,却没有施展的舞台;石公有可悲之处:他像介子推,但顺治不是齐王,他像伯夷叔齐,但他也没有采薇而食的气节;他像晏小山,但他没有小山之才……

  那么多宿命般的事件同时发生在一个热血青年身上,这造就了他的“闲”,“百无聊赖十依栏”的闲,这样“闲”,在那个乱世,是幸运,不如说是变相的不幸。

  论将才,明有袁崇焕垂名青史;论文才,明有解缙百世流芳,在历史这个辉煌的舞台上,张岱显得太过渺小,所以,正如他当初选择退隐山林一样,他再次洗尽铅华,躲藏在历史深处,等待那位能号准他那一脉无奈、听懂一声轻叹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