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从省城出差侗乡黎平,我又一次来到母亲的墓前。
记忆中,每逢晴暖天气,我们也会搀扶上了年岁的父亲,慢悠悠上山来看一看长眠的母亲,看一看这片熟悉的土地。这片菜地,曾是父亲辛辛苦苦从荒山中开挖的。在当时那个贫穷而物质匮乏年代,这片菜地结种的红薯、土豆等作物,曾是我们全家最主要的食物补给,更是我们全家深情满怀的牵挂眷恋。
那时家里穷,母亲最为操劳、最心力交瘁的就是我们的吃和穿了。当时一家人想着如何能填饱肚子、不被冻着就算最大的奢求。现在看来,我的孩提时代是有些单调而苍白的:糊纸盒勤工俭学、上山打柴种红薯……心中涌起这些童年往事,骤然间总会生出丝丝凄凉感慨。
小时候自从懂事那时起,自己对粮食的渴望与崇拜,在吃不饱、时常挨饿时感受最深,超过任何一种需求,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吃上一、两顿饱饭最具诱惑和吸引力了。
八、九岁的我正是猛长身体特别能吃的时候,遇到家里难得炒上一盘猪肉之类等合口味的好菜,快快吃完两碗米饭还想再盛时,母亲会说,满崽你只顾自己,再吃你爸还吃啥?母亲就硬是不准我再添饭,还特意把饭锅端得高高的。在一旁的父亲见状,就又会分一半到我碗里……在邮电部门工作的父亲,出差凯里返家的路途,总要买上鲜肉包子等以前从没有吃到过的东西带回,而他却从来舍不得尝一口。当时,我最期待父亲能常常外出。
父亲从事邮政财务工作,母亲因病在家休养,我和两个姐姐还在读小学,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也仅90斤左右。面对家里每个月都要等米下锅糊口的窘状,父亲约上邮电宿舍几位同事,利用休息日,在县城东门城外的荒山野岭,悄悄地开挖了几块山地,每年都会分季节种上红薯、土豆、玉米等品种。家里凭购粮证买来的口粮吃完后,全家就开始吃红薯了,从早到晚红薯、土豆、窝窝头顿顿换着吃。记忆深处,整个大院里父亲总会在天还没大亮前第一个早起,把从菜地挖来的红薯,赶在我们上学前淘洗蒸熟;好几次我起床后,闻着喷喷清香走到灶房,只见父亲借着灶孔燃烧的柴禾取暖打着小盹……
有一次周末,邮电宿舍共用的摇柄电话响了,是找父亲的。正在糊着纸盒的我,淋着雨快步跑去接听,也不问清是谁找父亲,就对着话筒说:“我爸没有在家,挑大粪上山浇地去了。”没想接完这个电话,我却被母亲狠狠训斥了:满崽,这下你惹事了,你爸的工作怕是要受影响,县里规定只要有工作的是不能去种自留地、不能和集体联营承包的农民争地种呀!
下晚间,身上湿透的父亲担着满满的一挑红薯回来,母亲赶紧向他说了此事。我总是暗自担心电话“泄密”,会给父亲带来什么不好。接下来的日子,我见到父亲依旧还是去上班,周末依然挑粪上山、薅土种地,一切所预想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当时,我就弄不明白,在如此贫困年代凭着自己的勤劳,想法子去开荒种菜,为什么就不允许呢?
还曾记得,自己在县里读小学时,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各班去捡拾稻穗。农忙秋收时节,天晴爽朗,和风煦暖,北门城外田野村落早已堆起了草垛,偶尔有鸟儿从田园飞过,偶尔见村民赶着牛群从身边走过,戴着红领巾的我们在田间穿梭,从松软的泥土里、从稻草堆里捡拾收割后散落的稻穗。好几次,全班同学拾掇的稻穗统一交回学校过秤都是年级第一呢!现在想来,孩提时代田里拾稻禾的美好记忆,学校发扬美德、倡导的爱粮节粮活动,却在我心中深深烙下了思之“一粥一饭”则来之不易的印迹!
后来,经济扭转时期捉襟见肘的日子稍有改变、购粮紧张的景状稍有缓解的时候,没想家里最悲痛的事情发生了,长年劳累、疾病缠身的母亲医治无效,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响应城市支边号召,敬爱的母亲也从省城随同来到了黎平,一住就是整整32年。最终,母亲安葬在了父亲开垦的这块地里。当年,寡言少语的父亲做出这一“决定”时,我不知,是不是饱含有对这片土地的回馈?是不是要我们铭记这片土地所见证的那段贫困年月?是不是还隐含着父亲当时不愿道出的其他预期?
母亲走时年仅55岁,在整理遗物时,我特意留下她从贵阳搬家时曾带来的彩绘陶瓷米罐。米罐缺了一个小口,常年用来舀米留下的印痕依然清晰可见。我一直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每当看到它,总会让我想起全家许多往事。
秋阳暖照,和风吹拂。如今,在父亲曾亲手开垦、倾注感情的这片土地上,母亲入土为安也*十年了。此刻,站在母亲的坟墓前,我真正读懂了父亲内心所深藏的朴素用意,读懂了这份深怀感恩的守望与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