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励志:爸妈的债务
小学二年级,某同学父母离婚了,他两边住,父母大概出于内疚,给他零花钱格外多,爷爷姥姥也时常到校门口送钱送零食。所以他总是钱花不完的样子,兜里永远揣着五香瓜子,一下课就去买冰棍。而多数同学和我一样,一星期也吃不上一根。那会我六岁,很羡慕,总盼着爸妈早日离婚。
我能支配的财产就是可丁可卯的早餐费。所以有时为了买心仪的文具,或者课间到租书店看小人书,只好不吃早餐了。我经常搞不懂,为什么我们一家人总是在辛辛苦苦种植各种蔬菜,还养猪、兔、鸡、鸭,却过得比别人家窘迫。而且照料这些牲畜,占用了我所有的课余时间,导致我没有踏实玩耍过哪怕一个下午。外出也都是偷偷摸摸的,多半会很快被父母找到,用比较严厉的方式带回家。回家除了完成作业,爸妈还安排了高出两个年级的课程给我学。余下的时间则要帮家里干活。倒霉的是如果考试不是第一还要挨揍。
院里的同龄孩子正在热衷拉帮结派的岁数,我透过窗口看他们嬉闹,却少有跟他们相处的机会;偶尔加入游戏时,很自然能感受到一种不算严重的孤立气氛包围着我。幸好我对此比较麻木,天性里对独处也并不反感,总能在任何状况下思索出点乐趣来愉悦自己。比如挨我妈揍的时候,打着打着我就走神了,忘记鞭子正抽在身上,突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就笑了起来……
父母近乎严酷的管束,一方面是受到持续的望子成龙的饥饿感驱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哥和姐都在北方求学,家里的经济压力巨大。日常的活计太多,需要我参与劳作。重活干不了,有些事情还是能帮上忙的,比如养兔。
三年级那年,来了几个萧山商人,在县广场摆了很大排场收兔毛,价格相对工资来说高得离谱。全县人民沸腾了。可当地人连长毛兔都只在挂历里见过,何况兔毛。很多人动了心,也只能扼腕叹息。妈听说后连忙去咨询。这些人主要是卖种兔的,但是承诺回收兔毛,有多少要多少,价格从优。这喜讯给妈打了一针强心剂。
不过一问种兔价格,心就凉了半截。一对种兔五百元,当时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怎么买得起。妈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得可怕,问清对方停留时间后,火急火燎回家想法筹款。亲朋也多是穷人,生活抠抠缩缩糊口都很勉强,到最后没辙了,只好想办法贷款。几番折腾,终于搞起了家庭养殖业。
爸花了几个星期来打兔笼,木头做架、竹条做框。一排笼子分上中下三层,每层笼底腾出高约十五厘米的隔段。在隔段里,前高后低斜搭一片油毡,用来接粪便。油毡下沿接一根对剖去节,凹槽向上的毛竹,每根毛竹也有坡度,它们一组一组指向更低的几根毛竹,然后又汇总到最后通往粪池的那棵毛竹。这个排粪系统和瑶寨的引水系统异曲同工。椭圆的兔子粪,会从笼底竹片的缝隙间滴溜溜漏下来,落到油毡上,滚到毛竹槽里。马不停蹄地滚啊滚,经过曲折跌宕的旅程,一直滚到了粪池子里,省了很多的清洁工作。
因饲养用心得当,几对种兔很快生了很多兔仔;但我们没经验,头几胎兔婴被产后情绪失控的兔妈妈咬死了不少。父母心疼不已,此后每逢临产前几夜,他们就坐立不安,不敢睡觉,随时打着电筒去查看。
作为养兔菜鸟,我们不知道兔子有磨牙的习性。养过兔子的人明白,啮齿类动物的牙生生不息,一直在长,每一天都需要磨牙,否则会变成獠牙,这样一来,兔笼就遭殃了。没几天,很多兔笼就被啃得千疮百孔,兔房里大小白兔四处乱窜,身上沾满灰,成了黑兔。它们连门和墙砖都嚓嚓地啃。不得已,爸妈只好再借钱来买铁丝网补漏。钱不多,铁丝网有限,不够全换,爸只好每个笼子里绑一块木头供它们磨牙,而且每天都要巡查有没有快咬断的地方,一旦发生赶紧补上。
最多时候,家里养了整整一百只长毛兔,兔笼统占大半个家。我的小房间也被征用了,我就搬到客厅沙发上睡。爸怕我滚下来,摆几张椅子挡住。院子里的两排兔笼上要钉一层油毡防雨,下面挂一盏2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线总在微微颤动,照得兔子眼睛发出红幽幽的光。等兔子吃完,再挨个笼子关灯。
春季,每天中午放学,要跟妈去田坝打兔草。一人拎一个竹篮子,她的大,我的小。一前一后沿着田埂随意走,看哪里的野豌豆茂盛就停下来,埋身进田垄里去薅。经常脚蹲麻了,站起四望,只见无尽的油菜花铺满茫茫田野,看不到我妈。我跳起来尖声喊:“妈,我在这,你在哪呀!”她不一定会从哪个方位冒出来,冲我招手:“快来,这边多得很。”
我们一把把往篮子里拼命塞兔草,压得实实的,以至于回家路上,俩人都得偏着身子走路。时间一长,手勒疼了拎不动,要用手肘弯勾住篮把,用腰顶住篮框借一借劲儿,这样身子就更偏了。两人衣裤沾满了嫩黄色的油菜花粉。春季雨足,时常还会浑身湿透。
初夏,开始引水种稻,田坝里的杂草都被铲掉,浇灌成了水田。成片的野草没了,我们只能顺着高高低低的田埂,挖些残留在上面的蛤蟆草和奶浆菜,还有蒲公英。溪流的水宕里还有一蓬蓬的夕阳菜,人也可以吃的。这些东西稀稀拉拉不成规模,比春天少了许多。
为了装满竹篮,我们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得远,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有时候要走好几里,翻过铁路,快到了犀牛望月。五里桥的珍珠井附近我们也去过,还有毛竹掩映的抹赖村。因为打兔草,我对近郊的地理非常熟悉,为往后逃课找逍遥去处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秋冬季节草木枯败,家里不能让兔子饿着,只能买回来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萝卜,切成丁儿,拌一点买来的猪饲料喂兔子。
兔子的身体一天天鼓了起来,毛越来越长,收获的时刻要到来了。不过剪兔毛也非易事,不小心会剪到兔皮。兔子很温顺,疼了,颤抖一下,眼神还是一贯的清澈。但,也有发火的时候,我们都被疼急了的兔子咬过多次。开始一下午剪不到两只,到后来一个小时能搞定一只。兔毛一层层摊平放纸箱里,怕生虫子还放了樟脑丸。
积攒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妈给萧山写信,希望他们能尽快过来收兔毛。对方回信说你们先攒着,明年我们一定过去收,我们培育出了新品种,兔毛质量更好,产毛率更高,你们要不要买。小地方的人就是好骗,轻易就相信了。爸妈又继续贷款买了几次。
可年复一年,对方总是把我们的希望推到明年。爸妈焦急万分,却也束手无策。此时家里兔子越来越多,不得不又打了好几层笼子。一天天,那么多兔嘴张着等吃,资金压力摆在眼前,靠工资补贴兔食根本不现实,只好另谋他路。
妈手巧,会刺绣会缝纫,在养兔之前,她就在懂行的人帮忙牵线下,做背带找人代售。养兔之后,爸妈更是拼了命地做背带,那时他们俩已经熬得瘦骨嶙峋,精神状态却依旧强劲。
背带是背孩子用的,造型有点象风筝里的沙燕,有臂展和尾帘。四角缝上粗棉绳,把小孩裹在后背,四条粗绳绕身前,斜打十字绑,孩子背得很贴身,不影响行动,最适合劳动人民带婴幼儿。背带表层是绣片,绣片和里衬中间垫有硬布壳,制作工序繁杂琐碎,很耗时。背带只在赶场那天销售,五天赶一场。
妈每场之间要完成几床背带,这是很艰巨的任务,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工序需要爸和我帮忙配合才行。一家人每天都为这些事情起早贪黑,况且爸妈要教课,这些活只能分配到夜里。所有的时间都塞满了,没有一丝空隙。
为了省电,家里只亮一盏七瓦的灯管,我们仨就挤在范围有限的灯光下各自忙碌。我做作业,爸备课,妈一直埋头刺绣,绣针穿过绷圈上的布料,持续发出一种单调的软软的闷响。
爸备课完毕,赶紧帮妈用糯米做的浆糊把绣片贴到布壳上压紧。妈马不停蹄地踩缝纫机,沿着绣片布壳边缘,细针扎一圈用作滚边的布条,为了省布料,布条尽量裁得很窄,这就给滚边增添了难度。最后把一块一块贴好绣片布壳缝成型,在背面缝上藏青色的棉布里衬,就完工了。专职从事背带制作的,基本一场出两床。同一时限里,爸妈能在工作之余制作出三床甚至四床,不得不说是一种奇迹。
记忆中,他们几乎每天凌晨才睡觉。我很多次在赶场那日的凌晨醒来,仍然看到爸妈在埋头苦干。他们要趁黎明前完成,在其它老师起床前,送到纪念塔市场的徐姨家,由她代售。那个年代,感觉老师搞副业是不正常的,遭人非议,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那时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觉得很漫长,而爸妈却觉得太短暂。他们会时不时瞟一眼闹钟,嫌它走得太快。眼看要到送货时间,有些尚未完工,妈很怅惘,眉头紧锁。爸也显得忧心忡忡,把已完成的背带叠在一起,用床单包住,斜挎在肩上。妈给他开门,目送他在夜色中远去,然后准备接下来的用料。每次爸送回来,倒头就睡,天快亮了。
妈对自己手艺有很高的要求,稍有空闲就收集漂亮的图案,琢磨如何加工出绣。所以我家的背带炙手可热,很快就能出手。徐姨说,经常一早就有人来等她开门买背带。妈听了很高兴很得意,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几只手,多做几个。
如果遇到爸第一节有课的日子,妈就不准他去送了,让他对好闹钟抓紧睡觉。然后摇醒我,让我陪她去。爸送我们出门。先是叮嘱几句,再拧开暗锁的栓,提起门轻轻关上,又无声无息放回锁栓,担心关门声音大了,吵醒其他人家。
我还没醒透,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妈已经挎好了背带,牵住我的手,一前一后踩进黑暗中。一路要穿过我们小学、大塘边、黎家巷、自来水厂、小东门、菜行,大多路段没有路灯,只能凭经验下脚。有时候踩滑了石块,妈会压低嗓门责怪我粗心。到她脚滑的时候,则会骂:什么狗屁路。她才不会责怪自己呢。我们一路低声说笑,妈跟我讲封神榜、水浒、杨家将。经常说杨宗保比你大一点就带兵打仗了,说得我热血沸腾。
那时候沥青路很少,几乎都是煤渣路,我穿着妈做的硬塑底布鞋,脚底沙沙,使我们经过的一条条小巷都显得异常空旷。我们从未在路上遇到过人,清洁工还没上班。因此整个路程有种穿越秘境的感觉,模模糊糊的寂静世界,似是而非的熟悉。
来到纪念塔,轻轻叩徐姨家的门,朝门缝里低喊两声。有时候徐姨还没起,我俩就抱着背带,在门口站一会,看着黑洞洞的天。等徐姨一手系着衣裙开门,笑脸迎我们进去,互相交待几句,我们就离开了。回到家,天麻麻亮。妈问我自己煮面吃行不行,我答应着,她就伸手抚抚我的小平头,笑一笑,打着长长的哈欠去睡了。
有天妈要给缝纫机穿线,半天穿不进去,她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动作越来越激烈。爸说你歇一歇,我来。爸本来视力就不好,招手让我去试试,这下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我得意扬扬,妈回报我几个白眼,不过还是舒心地笑了。打那以后,凡是给缝纫机穿线都是我来,后来连穿绣针线也归我了。我经常趴在一边看妈做针线,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绣背带这个活。尤其是戳绒环节,又快又匀,成了一个颇受倚重的帮手。
我也琢磨一些其他的生钱办法。暑假,听说墨水厂回收墨水瓶,我很动心,靸着一双大拖鞋,撅了根树枝,到处扒拉踅摸。夏天野草真高,我正在师范教室窗下的草丛里扒来扒去。肖老师看见了问我在干啥,我说抓蛇呢。他哈哈笑:傻崽啊,你不晓得打草会惊蛇咩。一路笑哈哈回了家。我也转过身来偷笑:你才笨呢,居然看不出我在找墨水瓶,真以为我敢抓蛇呐。
养兔失败后,饲养重心转移到了猪圈。每天上学前我拎个空桶到食堂门口,接学生们午饭的剩饭菜,放学后顺道拎回家喂猪。刚开始,天天满桶;后来别的老师也开始养猪,接剩饭的桶就日渐增多,最后学校周边的居民也来了。总共十几个木桶铁皮桶,参差雁行。资源这样的紧张,只能靠斗智斗勇了:是放在女生还是男生宿舍,放食堂门口还是路上。每天午餐晚餐时间,我都在思索如何能让我家的饭桶脱颖而出,然而效果都不理想。甚至有缺德的,趁我不在,把我桶里的料倒进自己的桶。
一而再再而三,我的怒气终于突破了临界点,把那家伙抓了个现行,当他的面砸了他的桶,因此不得不打一场不分胜负的架,引来无数嘻哈加油的围观者,像押了注一样,欢腾一片。从地上爬起来的我,裹了一身泥,沮丧地拎着半桶潲水往家走,心说要挨揍了。没想到父母却意外地平静,让我赶紧去换干净衣裤好吃饭。
光靠剩菜剩饭喂猪是不够的,还是以饲料为主,因此有的猪还没有养大,就不得不卖给猪肉贩子,否则没钱继续买饲料。我陪爸去买过两次饲料,一起推着借来的板车走了很久。饲料厂在郊区,火车站还往南。出入饲料厂的人看上去都很粗鄙,农户居多,还有蹲在一边抽烟,嬉笑打趣等活的零工。爸外形比较文弱,穿着白衬衫,出现在里面很显眼。
但他干活不落人后,很麻利地爬到麻袋堆积成的小山上,一铲一铲把以糠为主的饲料往麻袋里装,扎好口,再一袋袋扛下来,码在板车上,垒得很高,再用粗麻绳前后捆住两道。自己动手能省出一两块钱。旁边一群零工喷着烟笑道:“唉,累死累活省这点钱,不值得嘛,陆老师。”爸也不说话,笑笑,继续捆紧了绳子,打出一个圈,挂在肩膀上,脚一蹬,就上路了。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两人蓬头垢面,却是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夏天,榕江西瓜上市了,看到满街的西瓜片,妈灵机一动,要是把西瓜皮切碎熬烂,应该也能当猪食吧。当天晚上,她就带着我出门了,依然是一人一个竹篮子,没多久就捡回两篮。果不其然,猪没有拒绝西瓜皮的意思,也可能是这些家伙不挑食,看上去吃得很高兴。于是每天晚上我做完作业后,就和妈上街去了。后来爸总结出经验,用通火钎子弯成钩子状,往西瓜皮上一挖,就叼上来了,省了不少弯腰的力气,也不脏手。
养猪、做背带的同时,养兔生涯还在延续着,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兔子的繁殖能力如同爆炸一般,成长的速度也非常惊人,小兔两三个月就开始产毛。兔毛如雨后春笋,已经堆积如山,一到雨季,怕生霉,还要生炭火驱赶潮气。爸妈一天天机械地重复着喂养兔子的流程,心里很焦虑,却又无可奈何。萧山那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最后彻底失去了音讯。
妈绝望之下,不得不狠心作了决定,送一些兔子给愿意养的人,剩下的吃掉,否则人都要饿死了。杀兔伊始,真是心如刀割。妈让爸动手,自己躲到房间里哭去了。我抱着待宰的兔子也哭得说不出话来。
炖熟的兔肉端上来时,我们三个相顾无语,无力持箸。养兔几年,家里一贫如洗,很少吃肉,没钱买。这盆香喷喷的兔肉居然引不起我的食欲。或许我已经习惯了蔬菜,心里暗下决心,绝不吃。这是最初。到后来,也麻木了,吃得不亦乐乎,只是杀兔子时仍然不敢看。
*经济开放之后,县里逐渐兴起很多行业,录像厅,游戏室,图书摊子,发廊,卖凉粉的,卖水果的,整条街琳琅满目。作为号称小上海的商阜老镇,独山人有夜游的基因,晚饭一结束就上街瞎逛去了,老年人散步感叹盛世,年轻人摸黑谈恋爱,小孩满街追打嬉戏。
那些夜晚给我的印象是恍惚的,街上人头济济,昏黄的灯光投射出凌乱的光线,一个个人都成了剪影。我在重重叠叠的黑影里面穿梭,象钻迷宫一样。捡回来的西瓜皮有些很脏,沾满泥浆,我们倒在大舅打的大木盆里,水冲两道,然后用猪鬃刷子刷干净。
这样的生活节奏一直持续到我小学六年级,虽然看起来我的成绩问题不大,但父母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心,生怕我考上离家远的初中,所以不怎么让我参与家务了。那几年里,父母的工资涨过两次,虽然只加了几块还是十几块,但对缓解压力起到很大作用。这时候,妈四十出头,已经戴上了老花镜,一双明眸日渐模糊。爸妈除了养猪种菜,偶尔才做一做背带,妈对花草的酷爱又开始复苏了,家里一点点种上了上百盆花草。随时可能要搬动花盆,让它们躲雨或者晒太阳。每天浇水浇菜,仍旧忙个不停,然而完全是放松的状态了。
此后多年里,我们三姐弟一直有个疑问,为何爸妈要这么常年累月地辛劳,想方设法赚钱,生活却一成不变地窘迫,始终处在艰苦的状态里,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按理说,收入应该比很多看似家境优于我们的家庭要高不少。因此我们怀疑这些辛劳是否有收益,或者压根就没挣到过钱,赔了力气白费劲。但我们担心如果属实,说出来会让父母伤心,所以一直把疑问憋在心里。偶尔提及那些熬人的岁月,爸妈微笑说,总比别人那样去打麻将赌博健康啊,就当锻炼身体了嘛,你们看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去过医院,要总是坐着不动,恐怕会坐出病来的。
这样的轻描淡写并不能抹去他们的皱纹,但给那些峥嵘岁月涂上了一层可以回望的色彩。每年春节围炉团坐,少不得会提起那些艰难的片段,大家唏嘘喟叹一场。我们几个离家的人,更像是在断断续续的回忆里窥探这座小城的历史,只是父母的生活也在其中,所以我们才会特别地关注而已。随着生活的好转,记忆逐渐被时光美化,我们仿佛成了往事的旁观者,面对曾经的苦难可以轻松淡然地说笑。此后,继续重复着每年的离别和相聚。
然而今年的春节,我却无法平静。那时候哥姐已经离家,我和妈聊天,说到这个房子有可能要拆迁,妈的眼睛就湿润了,说:“唉,去年我们才把盖房的债还完,想清清闲闲度过余生,谁知道又要摊上这样的事。”
我吃了一惊:“什么?我们家一直欠债的么?”
“是啊,总算还完了,一身轻松。”
“怎么会欠那么多,欠那么久?”
“我给你算笔帐。那时候你哥你姐在读书,哥一个月要三十,姐四十,我和你爸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就去了一大半。不种菜我们吃什么?
”外公死的时候,是我和三舅借钱来办的酒,这多少钱。
“大舅原来在大修队,天天扛铁镐修铁路,苦得很啊。我得帮他调到麻尾机务段,对不对。大舅妈在黄后小学,一天来回走多久,你晓得不,四个小时啊,天天脚都是肿的。不帮她调到麻尾,他们怎么生活?没有我和你爸天天到处找人,能调回来吗?这钱花的可不是小数目啊。
”桂恩嬢民办老师当不下去了,一点收入都没有,梅姐麒哥都瘦成猴子了,天天饭都吃不饱,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啊,你说怎么办,不帮她行吗?她租房开小卖铺,还不是我们出钱,那钱都是我去借来给她的。后来桂恩嬢拿房子抵押去做大米生意,被骗得一分钱捞不回来。你能眼睁睁看她一家四口流落街头啊,上哪要钱,我没办法啊,只好去贷款六千,帮她把房子赎回来。现在她死了,这个帐还不是要我们来还。
“小舅呢,从上隆农场回来也找不到工作,除了种树什么也不会,怎么办。我让他去木匠行学木工,拇指还给锯了,医药费还是你爸送去医院的。木工干不了啦,只好先帮他开个米糕店,他忙着谈恋爱,做不下去了。结婚的钱都是我们凑的。后来又开包子铺,也是我们家出的钱啊。
”还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呢,十几万,到处借得焦头烂额的。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还有红白喜事呢,一家二十三十的,要不是养猪,靠我们那点工资哪里会够啊。
“你以为我想赚大钱啊,那是*的呀,谁能管你,谁也管不了,只能自己想办法。我才不想养猪养兔嘞,我和你爸都是喜欢玩的人,但要玩就得饿死。现在好了,谁也不欠,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也玩不动了。”
我问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妈白我一眼说:“你开什么玩笑,你哥你姐都在读书,我们才不想让他们分心呢,要是影响学业怎么办。”
“那毕业工作了呢,怎么不说。”
“哎呀,没必要嘛。你们都有好工作,我们就高兴咯,总算把你们养大了,各有各的事业,又何必给你们添麻烦。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都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帐呢,慢慢还,又不是没能力。现在也不用象以前那么拼命,但每天不干点活啊,浑身不舒服,哈哈,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我们就当玩了,边玩边锻炼身体,好得很嘛。有时候你爸懒了,我还逼他起来跑步嘞。哈哈。”
妈看我面色凝重,笑话道:“咦!看你个鬼样子,难道我们身体不好?再说了,我们也不晓得你们赚多少,反正我晓得嘛,我们家都不是赚钱的料,跟你们讲也没用,何必给你们添负担,你们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心满意足喽。”我当时按捺住,陪妈看完一段戏,跑上楼去流了一下午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