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天冬草

  仿佛是从儿时就养成了的嗜好:喜欢花,喜欢草。喜欢花是喜欢它含葩时的娇嫩,同初放时的艳丽芬芳。喜欢草则是喜欢那一脉新鲜爽翠的绿同一股野生生蓬勃的氤氲。我还没见过灵芝,也伺候不了兰花之类,坡野里丛生蔓延的野草而外,以冬夏长青为记,我喜欢天冬。

  喜欢天冬,要以初次见了天冬的那次始。说来就须回瞩远远的过去了。

  那还是冬天,在一座花园的客厅里,围炉闲话的若干人中有着园主的姑娘在。她是光艳照人的,印象像一朵春花,像夏夜的一颗星,所以还记得清楚。记得清座边是茶几,隔了茶几摆得琳琅满目的是翡翠屏,是透剔精工的楷木如意,是漆得亮可鉴人的七弦琴。而外,再就是那么几架盆栽了。记得先是细叶分披的长长垂条惹了我的注意,又看见垂条间点缀了粒粒滚圆的红豆,好奇,因而就问起座侧光艳的人来:

  "是什么草?"

  "这纹竹么?噢,叫天冬草呢。"

  "可是冬夏长青的?"

  "嗯,正是,冬夏长青的。"

  "结种子的吧?"

  "啊,结种子。这红豆就是。"

  "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可就是这……?"那边略一迟疑,微微红了脸,像笑出来了几个字似的说:"大概不是。""总会种了就出吧?请摘我几颗。"

  就那样从水葱般的指端接过来,握了一把珊瑚色珠圆的种子,天冬与我结了缘。于今,转眼已是十年了。望回去多么渺茫想来又多么迅速的岁月啊!

  听说那花园的姑娘早已出了阁,并已是两个宝宝的母亲了呢。

  在故都,厂甸,毗连的书肆堆里,我曾有过一爿很像样的书斋来着。屋一门两窗;同别人分担也有个恰恰长得开一株老槐树的小小庭院。屋里两三架书,桌一几一,数把杂色坐椅。为粉饰趣味,墙上挂了几幅图画;应景儿跟了季节变化也在花瓶水盂里插几枝桃杏花,散乱的摆几盆担子上买的秋菊之类。虽说如此那自春及冬称得起长期伴侣的却是一盆天冬草哩。

  提起那盆天冬,也是有来历的。原初一个柔性朋友,脂粉书报之暇,很喜好玩那么几样小摆设,窗头床头放几棵青草红花。人既细心,又漂亮,花草都仿佛替她争光,赚面子;凡经她亲手调理出来的,无不喜笑颜开带一副欣欣向荣生气。她有的一棵天冬,就是早早替她结了累累红豆抽了长长枝条的。可是,也许花草无缘吧,有那么一个时期,忽然那漂亮人像喜欢了一株大树似的喜欢了一个男子起来,并且慢慢的弄得废寝忘食,这是很神秘的:男,女,尽管相隔了千里远,或竟智愚别于天渊,就是一个美得像带翅膀的天使,一个丑得像地狱里的鬼,可是不知怎么有那么一朝一日,悄悄的他们就会靠拢了来哩。甚而好得像迅雷紧跟了电光的一般。巧妇笨男,俊男丑妇,是如此撮合的吧。这也是妬嫉的根源。一边亲近,另一边就疏远,直到漂亮人去同那"大树"度蜜月的时候,屋里花草就成了九霄云外的玩艺了。

  未能忘情,她才一一替它另找了主,分送了朋友。结果我有的就是那盆天冬。一则自己爱好,再则也算美人之遗,那盆天冬,就在那一个冬天得了我特别的宠幸。施肥哩依时施肥,灌溉哩勤谨灌溉。梳理垂条,剪摘黄叶,那爱护胜过了自己珍藏的一枝羽箭,同座右那张皱眉苦思的贝多芬像哩。朋友来,总喜欢投主人所好,要竭力称赞那天冬,并将话远远牵到那前任的园丁身上,扯多少酸甜故事。因此,天冬在朋友当中便有了另一番情趣。那绿条红豆间也就常常晃着一个渺不可企的美的影子了。今天卖花担上新买了一盆天冬,又将旧衣服——许多往事——给倒了一回箱。实在说,这是多事的。你看,那伊人的馈赠呢?那好人儿呢?那一帮热得分不开的伙计呢?哙!最怕吹旧日的好风啊!

  现在,且将一盆天冬摆下,书室里也安排个往日的样子吧。管它外面偷偷挤来又偷挤去的是魑魅还是魍魉哩,进屋来好好收拾一下残梦要紧。敝帚千金,自己喜欢的就是异珍。出了门,尽管是千万个人的奴隶,关起门来,却是无冕的皇帝哩。怎么,有天冬草在,我便有壮志,便有美梦,便有作伴丽人;书,文章,爱情友谊也有吧,自己就是宇宙了呢。怎么样,小气的人啊,你瞧这天冬草!

  人,往往为了小人伎俩而忿慨,碰了壁便丧气灰心,其实干么呢?木石无知,小人非人,为什么要希冀粪土里会掏得出金呢?与其有闲去盼黄河水清,乌鸦变白,还是凭了自己的力去凿一注清流养一群白鸽的好。烦人的事先踢开,且祷祝着心长青,有如座侧天冬草;并以天冬草红豆作证,给一切抑郁人铺衬一条坦荡的路吧。

  一九三四年八月廿八日,万年兵营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