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可不可以不念我的名字
我至今不知道这算是少年人的机智还是一种早熟的狡猾,但它养成了我勤奋不已而又淡泊名利的性格。
我小的时候,作文很好。主要是我爱写得与众不同。比如说老师出了个作文题,叫《一次谈话》。一般的同学写的都是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被爸爸妈妈或是其他长辈批评了一顿,于是铭记在心;也有写同学之间闹了点小误会,一谈心就和解了的。这两种写法我都想到了,可我想写一次更奇妙的谈话。想啊想啊,我就设想通过电话同一位非洲的黑人小朋友谈话,谈他们的苦日子和我们的幸福生活。其实这个想法有很不合理的成分在内:一个当奴隶的黑孩子怎么会有电话呢?但当时是小学生的我,可想不到这么多,只顾按照自己的想象写下去。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对我这些有漏洞也有一点新意的小作文,给了很高的评价。王老师不止一次给我的作文批过“5+”的分数,还经常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
被老师读作文的时候,我的心情像一颗怪味豆。最初当然是甜的了,哪个学生不愿意受到老师的夸奖?可慢慢地,涩味就涌上了心头。
首先是我觉得我自己写得很不好,应该写得更好一些。特别是老师那些表扬的话,仿佛像椅子上堆满了图钉,让人不敢坐踏实。最主要的是下课以后,同学们的神气怪怪的。“哦——哦——老师又用时传祥掏粪的勺子刳(夸)毕淑敏啦!”那时候我们刚学过一篇写掏粪工人的课文,在北方话里,刳与夸同音。全班同学好像结成了孤立我的统一战线,跳皮筋,两边都不要我。要知道平日里,因为我个子高,跳得又好,大伙都抢着跟我一拨呢!我和谁说话,对方都会装作没听见扭身走开,然后故意跟别的人大声说笑,一边说一边看着我。
在我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孤独,什么叫被嫉妒。
这样的日子一般持续两三天就会过去。一来是毕竟年纪小,容易健忘,二来我那时是大队长,人缘挺好,大伙有事都爱找我。
作文两周讲评一次,每次我便要经受一次精神的炼狱。
怎么办呢?
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从此不要把作文写得那样好。我开始挺随意地写作文,随大流,平平淡淡。果然,王老师不再念我的作文,同学们也和我相亲相爱。正在我得意的时候,王老师找我谈话了:“你的作文水平退步了啊,是不是骄傲了?”我执拗地保持沉默。不是不愿意告诉老师原因,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假如我说了,老师会在班上把同学们数落一顿(她会的,她的脾气很急躁),那我的处境就更糟了。再说我平时也讨厌打小报告、告密的人。
王老师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半天。虽说不是对症下药,我还是受到了教育。我想了想,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应该用学习赌气。
于是我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作文,争取每一篇都写得不同凡响。王老师是满意了,可同学们敌视的恶性循环又开始了。
就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吗?
我小小的脑筋动了又动,我发现同学们并不是讨厌我的作文。老师念它们的时候,大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发出会意的笑声。同学们只是不喜欢老师反反复复只提一个名字——毕淑敏。
在我年长以后,我知道在心理学上,这种情形叫做“压抑”。同学们为了宣泄自身的情绪,把不满的火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当时自然是不懂这些的。我只觉得自己按老师的要求好好学习,并没有得罪谁,为什么大伙儿要和我过不去?又要写好作文,又要和大家处好关系,小小的我好累!
我小心翼翼地说:“王老师,我最近的作文有进步了吗?”退回三十年,老师的威严比现在要强大得多。我的这个办法非得老师答应才成,因此心里发虚。
“噢,你近来写得不错,今天下午我还要读你的作文。”王老师说。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事,你说好了。”王老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想……您念我的作文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念我的名字?”我鼓足勇气说出在心中蕴藏许久的话。
“为什么?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你总不能让同学们觉得那是一篇无名氏写的东西吧?”
我知道王老师会这么说的,要说服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镇静下来,一板一眼地说:“我觉得您读谁的作文,主要是看文章写得好不好,至于是谁写的,并不重要。不说名字,您让大伙儿讨论的时候,没人碍着面子,反倒更好说意见了,我也好给我自己的作文提提不足之处……”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最重要的理由我没有说。我想为自己求一份心灵的安宁。
“你说得有一些道理。好吧,我们下午试一试。”王老师答应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一如小小的我所预料的。同学们充满了好奇,发言比平日热烈得多。下课以后,我和大伙儿快活地跳皮筋。
“嗨!毕淑敏,今天念的范文是你写的吧?”有人问我。
“还能老是她写得哇?我看今天是旁人写的。”有人这样说。
我一概只笑不回答。问得急了,我就说:“我猜像是你写的。”
从此以后,我的作文越写越好,和同学们也能和睦相处。
我至今不知道这算是少年人的机智还是一种早熟的狡猾,但它养成了我勤奋不已而又淡泊名利的性格。
长大以后,看到一则名人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想那是一种更积极更勇敢的生活态度。只是我小时候,就是听到了这句教导,也未必敢照着去做,因为我实在是太珍视同小朋友们无忧无虑跳皮筋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