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煤的呼唤

  上呢?再说,成千上万的矿工天天下井,我就下不得?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下井看看,这一回路过煤城鹤岗,再不能错过了。

  鹤岗煤矿开发于民国初年,1945年正式建立鹤岗矿务局,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年产1800万吨原煤,与大同开滦煤矿齐名,在全国排行第四。我这次所到的鹤岗矿务局南山煤矿,地处煤田的腰窝,煤层丰厚,年产可达260万吨原煤。职工9600人,而退休职工4700人,几乎占在职人员的半数以上。由于历年的产出都上交国家支援了新中国建设,煤矿自身少有积累。老矿近年来为增产增效减亏解困,除了高额的维检费外,为瓦斯抽放等安全设备的改造,还需不断投入大量资金。在矿务局副局长王洪明以及矿党委书记金岩的介绍巾,得知煤矿如此沉重的历史包袱,使得我人未下井,心里已是沉甸甸的了。

  竖井的"坐罐"铁门咣当一声巨响,光线霎时暗了下来。手心有点出汗,封闭的井罐以一秒钟10米的速度沉降,才一分多钟,已经到达了地下的500米深处。门打开了,猛地袭来一股凉风,却感觉到窄气有些憋闷。沿着昏暗的通道往外走,可见到窄窄的栏杆外侧有一长排木凳,坐着几十位刚下夜班、正排队等候上井的矿工。他们的面孔和工作服已被煤屑煤垢染得乌一块黑一道,脸色疲惫、默然无声。他们连续工作了12小时,在曲折的巷道中走了很远的路,流了很多的汗,还须再等一会儿,才可以回到阳光灿烂的地面上去。

  井下初始的感觉像一条山中未完工的隧道,湿漉漉的地面凹凸不平,头顶的岩石有水珠沁滴下来。除了脚底下的路,几乎看不见什么,只听见四壁传来隆隆的声响--是风。从宽大的通风口不断输送入井的新鲜空气,似乎是连接着地面惟一的生命通道。

  走了好一会,模糊中,隐约见一条窄亮的铁轨横卧眼前,一列挂着几节铁制车厢的"平巷人车"咣咣地开过来,停下上人,又咣咣地启动,往巷道深处驶去。金岩说由于井下不能携带任何火源,使用这种"电瓶车"是最安全可靠的。但这"人车"却并不是矿工的井下交通工具。矿工下井到作业面上全靠双脚步行,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

  那电瓶车在"隧道"中穿行,黑暗无穷无尽。方知自己的头顶不是一座大山也不是一条山脉,而是整个地球。崎岖复杂的巷道钻透了地球之腹,人的索取竟可达到这般深度。

  车轰然停下,前方是密密麻麻蛛网般更深的巷道,通往每一块正在开采中的掌子面。开步走吧,像那些长年累月趴在井下的矿工一样。巷道变得越发窄小细长,光线黯淡下去,那一刻,胸前的矿灯忽地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一洪明局长、金岩、张弛书记、矿务局的女*赵淑香、电视台的女记者阎兴梅和摄像师......我们一行人像一支深入"地下"潜行的敌后武工队,更像一串在暗夜的原野上摇晃的微弱灯笼。一时万籁无声,只有风的呜呜鸣响,就像被钻透和震裂的煤块,从巷遭深处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路越来越难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路面隐没在黑暗中,时而有水坑、枕木与陡坡阻碍,翻山越岭一般;通风的软管、细长的水管、缠绕的电缆、巷道与掌子面之间窄小的洞口、一根根原木支护棚间的缝隙、传送带边缘狭窄的通道......每迈一步,脚下都似有不明底细的障碍物,一道坎接一道坎。时而听到前面人的大声提醒,让我弯下腰去,以免低矮的棚顶碰了脑袋。才走一会,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不合脚的靴子完全不服从指挥,跌跌撞撞地跟我捣乱;只觉得身上的工作服安全帽皮带矿灯连同手套,每一件物品都越来越沉,就像一个负重行军的伤员。汗水顺着额头流下,迷了眼睛,辨不清哪里是煤哪里是路......

  浑噩中,一双温暖的手掌伸过来,揽住我,将我拽过沟坎,一次又一次。我知道那是淑香的手一一矿区的女人,即便不常下井,手脚仍是刚劲有力。不敢抬头,只能从脚步声中感觉前面的一行人个个快步如飞。恭身哈腰埋头赶路,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压抑"和"坎坷"。在那个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地面上的坎坷实在算不了坎坷--无论怎样的崎岖与坎坷,都在阳光下一目了然;而在几百米深的井下,微光中摸索着行进,不知坎在何处,才是真的坎坷啊。

  眼前渐渐明亮,左右的空间略略宽敞了些。巷道里的原木支护棚,换成了粗大铮亮的钢材综采支架,在目光所及的暗角闪烁。有人说到了,这就是采煤的作业面。

  那一刻我终于看见了大面积的煤层。那亘古万年前的绿色森林,在地球的母腹中被孕育成黑色的精华--它们就在我的四周,沉默无声地悬挂或是蛰伏。那乌黑油亮的巨大煤块,被强硬的钢丝网罩固定在四壁,鼓胀着裸露着,伸手可及。我踩着煤块、顶着煤层,吸着煤屑,摸着煤壁,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全都是煤,世界在这一刻、在这地层深处,只以煤的形式存在。我惊愕无语,就像掉进了煤海的一个巨大漩涡之中,憋闷而惶惑,欢喜而窒息。也许煤才是黑色幽默的始祖,玄衣皂靴黑面黛须,却可在瞬间幻化为红色的烈焰。黑暗中浮现出一台锋利而敦实的大机器,顶着煤壁赫然而立。洪明局长告诉我那是南山矿近年添置的最先进的采煤机,自动切割推进,一个原班可开采原煤300吨。可惜那天上午正逢例行的检修时间,未能见到机械的威力。只是在心里暗暗感叹:如今煤炭的开采难度越来越大、成本越来越高,而煤炭走向市场后,竞争无序价格混乱;这块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最后一个重灾区,如何在市场经济中走出困境、重获新生呢?忽然就有几个光着膀子、满身煤灰的矿工,拦住了我们一行人的去处,一个精瘦的青年矿工苦着脸问洪明局长:啥时候给咱开支啊?洪明不恼,笑着回答说我天天记着呢。矿工嘟哝一句说,都5个月没开支了,一家人快揭不开锅啦。我问他一个月能开多少钱,他说一般工人只挣二三百块,天天下井,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这不都拖欠我好几千块了呢......

  那些话比煤块重,沉沉地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回程的路似比来时更难走,只有微弱的矿灯照着脚下一小片地。隔山隔水隔着几百米的岩层,忽觉阳光如此珍贵。升井后,刹那间重见天日,倒觉阳光格外刺眼。脱下浸透汗水的那一身"武装",在浴室洗澡更衣后走出屋外,浑身轻飘飘犹如在月球表面失重漫游......

  午餐时才知道,刚才在井下见过的另一位憨厚壮实的中年矿工,是南山矿的一个老矿长,全国劳动模范李维忠。他额头下的皮肤沿着安全帽檐的一圈留有明显的红斑,长期在潮湿的井下工作,许多矿工都患有风湿病和皮肤病。近年来虽然井下的劳动条件有很大改善,但煤矿工人仍然是最艰苦最危险的一个工种。据说每生产100万吨煤,就得付出死亡一个半人的惨重代价。就我下井亲眼所见,才知中国的煤矿工人真是太苦也太不容易了。

  洪明局长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说:煤矿是个苦难集团,流血流汗还得流泪。市场经济没错、消灭贫困也没错,但历史上国有煤矿为国家建设做出了那么大贡献,总该有相应的政策过渡,不能一下就撒手不管。省里的领导近年来一直为煤矿力挽狂澜,今年就为4个煤城的安全生产想方设法投入了2个多亿。但这不是一个省能解决的问题,煤炭从当年的供不应求,到现在的供大于求,那些蜂拥而上、非法竞争、各地关不掉的劣质小煤窑,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怎么就不能用赎买政策,一家伙连根儿拔大葱呢。凡是煤矿城市,都是因煤而立、因煤而兴的,真希望这矿山矿城矿业的振兴,能引起全社会的关注。

  平生第一次下井,归来后好几日心情黯然。耳边仍有隆隆风声在响,犹如来自地层深处煤的呼唤。朝阳已逝,能源不可再生。即便是夕阳产业,也该有一线普世的阳光,在幽暗的洞口,迎接下井归来的人们。

  许多年中,它总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遥远然是那片青春的黑土地时,回农垦去看看的愿望竟然年回新华农场的那次算起,距今已是20年了。20年差天都不敢懈怠。20年中曾无数次想念我的北大荒,那片养育过我的蓝天沃野。不仅仅是怀旧,更渴望知道的是:这些年来,它究竟怎样在泥泞与风雪中,走过了改革开放最艰难的里程而终于展翅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