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另外一种心情
找到了萧乾的《人生采访》。
还是在老地方找到的;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找到的。
书上一百九十七页有一段话说法:
我坐在一个积满圣贤之书、先王之礼的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国画传》、《从古堂款识学》,蓝布套上的积年尘土,划算排比木板字的年月……那篇文章叫《伦敦三日记》,是一九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写成的,收在《人生采访》的“寅”部:“英伦(一九三九年秋至一九四○年)”。
到现在,是三十四年。
这本书,是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出版,蓝色烫金字的封面上,也封上“积年尘土”
了;在扉页上,居然看到萧乾亲笔写的四行英文字,大意是说:
送给一九四○年代表官方审查这本书里部分原稿的阿瑟。衷心致敬。乾。
英文字写得很流畅,很秀气。
那天晚上,有朋友赏饮,席间碰到伦敦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于是谈到这本《人生采访》,谈到萧乾题的那几行英文字……所谓“阿瑟”,应该就是那位写很多关于中国东西的阿瑟·韦理。二次大战期间,阿瑟·韦理一度是英国*公务员,负责检查所有从英国寄出去的中文信件稿件。当时,萧乾既然是记者特派员,他在英国的稿件,邮寄回国之前,照例要让阿瑟·韦理过一过目。这本《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文章都是三九到四○年间写的,阿瑟替他审稿之余,两个人也许就这样成了朋友。后来,萧乾出这个单行本,就拿一本精装本送给这位知名汉学家,同时还签名题识。
听说,阿瑟·韦理的一部分藏书,后来赠送给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人生采访》就是其中的一本。
那天,除了借出《人生采访》之外,还借出一国《十竹斋笺谱初集》,以及王冶秋的《琉璃厂史话》。
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匆匆先看完了《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
伦敦郊区树影婆娑,灯光明灭。
这已经不是萧乾笔下的伦敦了。古老的伦敦,现在不再“挨希特勒的炸弹”了;“防空壕”不见了;栗子白薯不是奢侈品。
可是,爱尔兰共和军的计时炸弹,偶然还会“无来源的爆炸”。经济不好,通货膨胀,“一长条法兰西面包,一个苹果,便解决了一顿早餐”的人,还是不少。
白糖缺市,一位老太太一早冲到超级市场抢购白糖,让成百的家庭主妇一挤,摔了一交,不久就死了。财政部长快宜布预算案之前,成千市民在各个酒铺门口大排长龙,抢购几瓶酒,恐怕工*会加酒税。汽油加价,报纸上出现一幅漫画,画的是财政部长希利的司机用绳子绑着部长的腰,自己在前面拉着部长走路,画题是“幸好他还没有把司机辞掉”。
可是,就像萧乾说的,古老伦敦的天气,还是“一年长秋”,今年的冬天,似乎还来得特别早。冬天一来,矿工又要*了,火车站铁路局人员又要罢工了,威尔逊要花全付精神去应酬工会那些大老爷。外长卡拉汉也要疲于奔命,到底是留在“共同体”里面,还是退出“共同体”?
当然,“作家蝟集的Bloomsbury”,已经没有什么作家集了。前一辈的作家,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年轻一代的作家,始终还没有几个是出人头地的。萧乾说,“法国投降那晚上,六月二十三,无线电广播完这可怕的新闻,由作家J.Priestley作时评。”前些时,普里斯特利八十大寿,电影戏剧文化界誉他作寿,衣香鬓影之外,老头照例说些聪明话,如此而已。
普里斯特利的确是老了,像大英帝国那样;偶然说说几句俏皮话、聪明话,已经太难得了……可是,有的时候,老人家跟古玩骨董古画一样,耐人寻味。一天忙忙碌碌,入夜炉边听雨,顺便翻翻那本《十竹斋笺谱初集》,整个思想心情,果然会有一种干净清幽的感觉。
这本线装书相当大,白宜纸套色印的。第二叶有三行隶书:“明海阳胡曰从编。
十竹斋笺谱。版画丛刊之一。”背叶又是回行字,写着: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接下去是“笺谱小引”,每叶五行大字,每个字写得筋骨毕露,最后一行是:“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
再下一叶,是一篇“十竹斋笺亦叙”,文长九叶,楷书写的,“崇祯甲申夏上元李克恭书”。然后是目录,列明“清供”八种:“华石”八种;“博古”八种;“画诗”八种;“奇石”十种;“隐逸”十种;“写生”十种。_那些“清供”的瓶壶花纹,都是浮凸,清秀得很。“华石”部分的几枚石,看来不够拙,不够古。“博古”中那些香炉铜爵,着色松谈,可是花纹饬图,纤毛毕现。接下去的“画诗”,幅幅白描,还都题上诗句“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爽得要命,可见自己的心情,毕竟是“老朽”了,远在洋邦一久,偶然见到这种玩意儿,就更是神魂颠倒了。
“奇石”十种的石头固然可观,不过,石头左右上下那些杂花细草,绺绺的翠玉,点点的墨绿,还有杏红飘忽其间,实在更耐看。至于“隐逸”十种里那些人物,最生动的,还是“黄石公”、“陆羽”、“披裘公”。
那幅黄石公的题诗是:“千载传黄石,嘉名意隐藏”。陆羽身旁不免还有炭炉茶壶蒲扇,诗曰:“味水情何谈,居尘意不同”,着久了,仿佛闻到阵阵茶香……“披裘公”布衣褴褛,背着一束柴,地上有一枚元宝,“日为负薪老,宁是取金人”,其情可悯。
最后的十种“写生”,木刻的味道很浓,其中一幅水仙,最是洒脱。背叶那枝荷花,其实也“拙”得可爱。
这些都说得上是“逸品”;说是“玩物丧志”,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所谓“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道理,偏要“言志”一番,往往就显得“头巾气”太浓,整个嘴。很不讨人喜欢。再说,一个人寄情山水,隐姓埋名,也是一种“志”。
这跟摇旗呐喊、沽名钓誉那种心情,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硬要做到与世无争,固然大可不必。老老实实出去找饭吃之余,关起门来种种花,看看书,写写字,欣赏欣赏《十竹斋笺谱》之类的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把一个人的“火药味”冲淡,再要他去搞“革命”大概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说他会破坏革命事业,似乎就把他抬举得过高了。
唐弢有一个集子叫《燕雏集》,是一九六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内容不说,光是那篇“序言”,就写得很好,细读起来,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写得非常谦虚,口口声声当然要表明自己在这个新的伟大社会里面,“理论水平不高,知识十分浅薄,正像乳燕一样,还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云云,但是,“也总希望真的能够长成羽毛,甚至拍动翅膀”;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体;古人白首穷经,对于那些目的不是为了考状元的人,我自惟还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目的不是考状元”,这句话可圈可点。旁的不说。
《十竹斋笺谱》里的版权页上提到编者是鲁迅西谛。我在郑振铎《劫中得书记》
里,也看到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套《十竹斋笺谱》的记载。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想仔细说说他得书的经过,是不可能了。
总之,郑振铎这些“得书”笔记,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写的,全部文言,可是因为琐碎落笔,所以情见乎词。原来老觉得西谛这个人和他的文章都不太讨人喜欢,一读了《劫中得书记》,突然觉得他可爱极了。
这当然是偏见。
自己喜欢书,看他买书读书那股傻劲,不免有亲切感。我常常觉得,一个人三天不读书,他的尊容的确就有点可憎了;可是,光读革命理论思想主义的书,开口闭口都是教条,那付嘴脸也不太好看,因为整个人没了“人味”。毛润之有点可取,在于他到底还填词作诗,书斋里不挂马列的玉照,只有一堆堆的书,线装书。
这一点太重要了。
一个人能够“官都二十余载,俸钱之人,尽以买书”,实在可爱。“尝冬日过慈仁寺,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惆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这是王渔洋。这种“书淫”、“书癖”,也很可爱。
*可爱,每一代出这么几个风流人物,“各苦生灵数十年”也好,“各领风骚五百年”也好,这就够了。一般说来,多几个爱书的人,真正读书的人,“目的不是考状元”的人,一定更有意思。
王冶秋《琉璃厂史话》,薄薄六十四叶,谈的是书肆,有趣极了。
《清芬堂集》卷十二,潘际云有一首《琉璃厂》诗:
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
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多可爱的弱点!
萧乾当年在伦敦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图画传,从古堂款识学”,一定是他寂寞中的一种慰藉,我自惟还能了解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