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穆尔:绍尔塔拉的启示

  ——游牧边缘的调查散记

  班车是从祁连山北麓黑河的支流乃曼郭勒河畔(新名隆畅河)驶出。几个小时后出了山,我按乌鲁兄弟在电话里的指点,在下河清农场下了车。我一掉头就看见远处有一个骑摩托的人在看着我。他骑着摩托过来时我认出是乌鲁的父亲,就骑在他的背后的车座上驶向绍尔塔拉的他们家。

  绍尔塔拉的行政名称是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前滩片。从下河清农场出去不久就看见了农牧混合的绍尔塔拉的模样,开阔而迷茫的盐碱草地上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土路两边是牧人的铁丝围栏。远处可见星罗棋布的牧人房屋,每个牧人的房屋旁总是有一片白杨林。沿一条弯曲的黄土路到了乌鲁的家。他们家的大院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下,院子旁边是羊圈。绍尔塔拉是尧熬尔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接壤的边缘地区。

  进屋后喝过黑茶(清茶)白茶(奶茶)吃过油饼后,乌鲁高大健壮的母亲就端来了手抓羊肉。方式仍然是山里游牧人式的,没有虚套。这里的羊肉要比山里的羊肉香得多。乌鲁笑着说这是绍尔塔拉的“提包肉”,意思是绍尔塔拉的羊比我们山里的羊小,一个羊宰了只能装一个提包。乌鲁一家的款待隆重又热情,我内心惭愧,我算个啥呢,让人家年长我许多的人这样尊重。

  “山里来的亲人”,他们一定是怀着人间最美好的感情来无微不至地礼遇我的。

  喝过敬酒,我就骑在乌鲁的摩托后座上去绍尔塔拉草地上。这与我以前听过的绍尔塔拉已经彻底从事农耕的消息有着天渊之别。原来,我得到的是来自绍尔塔拉周边和熟悉绍尔塔拉的人传达给我的错误信息。我们生活在一个稍不留神就会犯错误的时代。

  我从北走到南又从东走到西,草原游牧地区,农牧交错地区,农耕地区。不同的文明和民族,城市和村庄,牧场和群山,知识分子和官员,农牧民和小贩,我常常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人们也许对中东的局势和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了如指掌,但对一衣带水的同胞或毗邻的族群除了鄙视和冷漠之外一无所知。

  在数百年前,绍尔塔拉指的肯定是这方圆百里内的一大片草原,也许还包括现在的酒泉市所辖的黄泥堡裕固族乡的一部分呢。地名是随不同的历史和居民而变迁的。许多年来,下河清农场和周边的农区在蚕食鲸吞长满芨芨草的绍尔塔拉原野。

  还是在几天后,隐居在文殊寺旁边观音楼悬崖上的一间小屋里的绍尔塔拉籍的妥鄂什氏老人对我说:

  “53年给酒泉漫水滩让了一公里,以后他们一直朝东挤,我们一片一片地让。地方就这样让别人占去了。下河清以及飞机场北边的地方是前滩的,55年6月年建立劳改农场时,他们和肃南县签署了协议,30年后归还,说是要把劳改农场的犯人们改造好以后就把地方归还肃南县。但那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石爷爷(当地尧熬尔人祭拜的石人)附近大院都是前滩的地界,当时外地人在那里修了一些砖结构的房子。肃南要收回这个地方,人家只要房子的钱40万元人民币,就还肃南的前滩这片地方。当时肃南的领导一听后说,肃南地盘大着哩,那么一片地方他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去,我们不要了。就这么着那一片片地方都被人家占去了。唉!现在的老地界除了我们70岁以上的人知道以外,别人不知道。……”

  如今,被挤到一角的牧人只占有着过去绍尔塔拉的一小角。自治县成立后这一小角在行政名称上叫前滩乡,2004年后自治县“撤区并乡”后称明花乡的前滩片。

  这里的牧人是一个世纪前从祁连山的乃曼部、亚乐格部和贺朗格特部(可能还有巴岳特部和罗尔部)迁来的。那时他们男男女女都戴着毡帽,红缨摇曳,骑着马驱赶着畜群从山上呼啸着下来了。如今除了在绍尔塔拉有一部分外,在酒泉黄泥堡也有成百上千人。迁来的人以操突厥语的人为主,也许还有操蒙古语的。如今绝大部分已经改操汉语,定居放牧和耕种。也就是常说的半农半牧。这里的尧熬尔和汉两族风俗互有浸染,部落和氏族的名称都变为汉姓了,比如乃曼或萨格斯用汉文写作巴,成了姓巴的人家,亚乐格成为姓杨的人家等。他们中广泛传说,如今距离这里数百公里的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妥姓人家,就是从这一带的妥鄂什氏迁到那里成了藏族的。老人说60年代天祝县的县长妥三柱才朗就是这里的妥家人的一支。祁连山里祁丰藏族地方的妥姓人和这里的尧熬尔妥姓人本是一家人。而从祁丰山里下来到这里的一些藏族人,比如姓郎的藏族人下山到这里后又成了尧熬尔人。有人把这里尧熬尔人的姓氏编成了极具牧人味的顺口溜“狼(郎)扒(巴)羊(杨)肚(杜),咔(哈)的一枪,锅(郭)驮(妥)上。”几乎囊括了绍尔塔拉的全部尧熬尔户族姓氏。

  不同种族的文化和血缘的融合,以及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比我们想像的和在历史教科书上学到的要复杂和生动得多。

  这样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数千年来从蒙古高原南下后活跃在祁连山南北的阿尔泰语系的民族(汉藏语系的民族另外再论)匈奴、突厥、回鹘和古代蒙古的血脉,就流淌在如今祁连山南北的裕固、藏、汉、回、哈萨克、土和蒙古等民族中。

  这些游牧人的后裔种植着玉米、大麦、棉花、西红柿、菜籽等。在阳光下的芨芨草滩上,在玉米地里劳作的人们中,白杨树下的土屋里,他们还在议论着从祖母那儿听来的关于尧熬尔人的古代故事,感叹着从前辽阔肥沃的草原和善跑的阿鲁骨良马。

  他们迁来的原因,有说是一场瘟疫的,也有说是青海事变时因躲避清军的*而来的。

  拂晓,乌鲁的父亲把羊群赶到了长满芨芨草的原野上,他的母亲把一群鸡赶到了杨树下。站在白杨树下的土屋前南望祁连山,清晰可见那白色积雪覆盖的山峦和嵯峨的山岩。绍尔塔拉的想像是美丽的祁连焉支草原,甚至在更遥远的额尔济斯河那边,阿尔泰山那边。从群山草原到山下的绍尔塔拉,归去来兮,转眼数百年。

  月光下,静静的绍尔塔拉辽阔、苍凉而迷蒙。我和乌鲁奔驰在长满芨芨的银色大地上,凉爽的风从烟雾氤氲的天边吹来。数千年来这里都是不同文化的边缘,历史上是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拥抱握手的边缘地方,如今是阿尔泰语系的尧熬尔牧民和河西汉族农业区交接的边缘地区。

  自13世纪以来,尧熬尔人成为一个边缘群体,而绍尔塔拉是尧熬尔人的又一个边缘群体,是边缘的边缘。祁连山草地边缘的绍尔塔拉是一个缩影、一个预言抑或一个启示。在历史的长河中,处于边缘的小族群及其弱势文化是一个人类自酿的悲剧,成为所谓文明的牺牲。

  预言就藏在那个矗立在绍尔塔拉南界的石人身上。如今石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属于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了。敲开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孩,他说他家是从定西迁来的,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石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叫石爷爷。在过去,除了尧熬尔人祭拜以外,赶路的汉族车夫也祭拜石爷爷。石爷爷座北向南,眼望着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有人给石爷爷身上被上了猩红的绸被面。据说原来有三个石爷爷,被玉门石油勘探队的工人用炸药炸掉了。我们都不知道被炸掉的石爷爷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绍尔塔拉的汉人请石匠重新凿了一个石爷爷。石爷爷面部轮廓酷似中亚的草原石人,园脸高颊,隆起的鼻子和略深的眼睛。但在头上却戴了一个陌生的簪子。这里的尧熬尔老人说原来的石人的披着头发的,没有戴簪子。石爷爷旁边插着藏文的经幡,无疑是绍尔塔拉的尧熬尔牧民所为。石爷爷曾经是属于绍尔塔拉尧熬尔人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最早是什么年代凿的?和中亚草原石人有无关系?都不得而知。

  我和乌鲁给石爷爷献了雪白的哈达,金黄的白杨林边披着猩红绸衣的石爷爷默默无语,高贵而豪迈。蓝色的天空下,公路边的白杨叶子在阳光和秋风中莎莎作响。

  乌鲁一家和他周围的亲族们相貌都是古突厥或匈奴蒙古型的。交谈中我听到他的母亲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如此侠肝义胆的母亲怎能不养育出铁骨铮铮的汉子呢!我知道乌鲁的父亲是个常读书的人,他的性情沉静,没有多余的话。脸型粗犷,身材高大结实。笑起来一口白牙,和山里的牧人无异。

  喝过奶茶吃过鲜美的羊肉后,我就告别了乌鲁和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用摩托把我送到了下河清农场那边的312国道公路上,班车过来后我告别了乌鲁的父亲。尘雾迷漫的绍尔塔拉渐渐远去。

  凭借老人们的指点,我搭了班车去文殊寺拜访那位绍尔塔拉的妥鄂什氏的老人。

  在大名鼎鼎的藏传佛教名寺文殊寺的旁边,是依山而建的汉传佛教观音楼群。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健谈的藏族老头。我依他指点的方向,顺楼梯拾级而上。在陡峭的崖壁上的楼旁有一个小房间,旧的木门敞开着,我看到一个戴着圆帽留着八字须的宽脸老人,半卧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沉思着。他有着某种受伤的野兽般的气势,他像那个绍尔塔拉南边孤零零的石人。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老人妥鄂什氏。妥鄂什曾经被译为“突骑什”,是在中亚史上大名鼎鼎的古代突厥部族。

  他忿忿地说:“我们的先辈们三进三出*。我们是被打出来的,逃荒避难到这里来的。我们从*到肃州城下问州官要地方,州官一手指大沙漠,一手指祁连山。说地方不能白给,要交税,并且年年交,每年加利税,年年加码。

  “明花大沙漠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没有人烟你也给我拿钱来。祁连山里是豺狼虎豹的地方,肃州人不去,你去吃掉活该,但你必须给我交税,交税,交税……“我们的先辈们就这样给肃州地方的官交茶马,交不起茶马拿钱来,拿不起年年加利税。收税的人来了又是绑又是吊又是打,走到哪里都是哭喊声。这就是压倒裕固族人的大山。…………”

  他的声音在秋天寂静的山崖小屋里回荡,稳定而清晰。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沉重和漫长的冤屈和压抑。访谈进行得很顺利。很少遇见这样的访谈对象。我的访问笔记本写满了,就写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说到深处,我看到他雪白的突厥蒙古式的八字须在颤抖。门外间或走过烧香的人和游览的人,我几乎没有抬头看他们的功夫。不知不觉就到了太阳西斜时分。

  我们之间只有短暂的停顿,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有多少学问需要我这样学习呵!几年的访谈,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他的腰无法直起来,站起来走路只能是双手扶在腰上或是拄拐杖才行。几十年前在大山森林里工作时,一场工伤后被人抬到山下,卧床40多天,因为出身问题上级不让他去医院治疗。勉强能站起来时,同样也是因为出身问题加上已经残疾被他的上级驱逐回家,不但没有任何报酬和补贴,连工作和工资也没有了。这只是他一生无数故事中的一个……。

  我握着他的手时,他说:“要不是你来,我给谁说呀……。”他的白胡须在秋风中颤抖。

  我告别了这个特别的人,一步一步地从陡峭的台阶上下来。山下,秋风吹得杨树叶子满地飞扬。

  晚上,风突然厉害起来,我匆匆进了寺院。我看见寺院的小班弟像影子一样从台阶上跑下来关门。我住在长住文殊寺的丹白尼玛活佛的私邸。

  风吹得寺院的风铃铮铮作响,寺院的大门也“咣……咣……”地响个不停。恍惚间我好像见到那个老人,他匆匆来找我,说是有些事他忘了给我说,他不停地对我说着,说着……。

  漫漶消失在碱土中的古代鄂博,被炸毁的石人,如今无影无踪的野黄羊,被没收的喇嘛庙的铜钟,一箱子缀着猩红长缨的雪白毡帽……。不停地思考着的乌鲁和他聪慧善良的父母、忧伤的妥鄂什氏的老人、金黄的玉米地、绍尔塔拉原野上那一株株白杨下的黄土院落……尧熬尔,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象征。

  失忆的边缘、失语的边缘、变化无常的边缘,诡秘难测边缘。刀的边缘是刃,海的边缘有潮水冲击岸。某种必不可少精神在边缘地区可能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