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蓝蜘蛛

  非常苦恼——自从女人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令家中杂物越来越多。堆满了小房间、厨房、衣柜,连天花板的暗格也快摆放不下了……

  这些杂物不重,但颇为阻碍。都是一些“空罐头”。

  女人也担忧这些“空罐头”终有一天被揭发。废料的处理令人伤透脑筋。

  三年前,女人仍是一个五尺四寸、文静而标致的业务经理。身材纤巧但双腿修长,喜欢穿细跟高跟鞋。女人常常觉得腿比脸的分数高。

  成衣厂老板,蔡志翔,就这样爱上她。

  女人,有时在凌晨二时急电。

  声音透着恐惧:

  “有……有一只手掌般大……的……蜘蛛在天花板——”

  那黑茸茸的红斑蜘蛛,其实个子不大,腹部鼓鼓的,一动不动地伏在天花板正中。但指抓很长很长,半伸半曲,如一只鬼手。

  不知怎么办,吓得泪水都淌下来了。女人终于忍不住,把天天见面的男人找来。

  ——败在一只蜘蛛手上。

  男人马上赶来,把它干掉。

  她知道,他是自妻子身边,找个三方面都心知肚明但又装作无事的借口。

  男人二时二十分到了。

  他四时才离去——他仍得回家,睡自己的床至天亮。

  后来他说,正与妻子分居。

  女人希望他在她床上,或她在他床上,缠绵至日出,一起上班。她不是一根“事后烟”,和一扇在黑暗中给带上的门。下课铃声一响,各人回家做功课。

  她的血冷,体温不够自己用。

  再实在一点,难道不能共同创业,开设分厂、分店……名正言顺吗?

  某个星期五晚上,大约八时半。在洗手间墙角,又见到一只蜘蛛。它是暗蓝色的,八爪生着灰黄色的刚毛,并有人字形重迭斑纹。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太近的缘故。她又马上给他打电话。

  接听的是蔡太太。蔡太太平静地说:

  “蔡先生不在香港。他决定把工厂和两间分店结束,把业务搬至内地发展。”

  “甚么?刚下班时没半点蛛丝马迹?”

  “我们夫妻间的计划,不宜过早向外人透露——不要紧,下星期一我会正式公布,并遣散员工。你帮了他几年,遣散费和特惠金都不必担心……”

  “但他人呢?”

  “他北上了。”蔡太太叹气,“你知这金融风暴,最近股市又那么惨。我不助他善后也说不过去。”

  女人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分居了么?”

  蔡太太笑:

  “甚么叫‘分居’?”

  又安慰:

  “这手提电话是我在用了。有甚么需要你再打电话来。经济上我们是帮不上,但诉诉苦一定开解到的。”

  这个号码不能再沟通了。但一下子失业,又失去一个男人——不,老板,怎么办?她的肺腑空洞了。

  关上所有的门窗用毛巾封好缝隙然后开煤气?湿着双手抓电掣?把头放进启动中的微波炉?到医院看病乱吞他们经常配错的药?用山埃煲汤?跳下路轨冲向开来的地铁?……

  蓝蜘蛛就在墙角。感觉到它正冷冷地瞪着,微微地呼吸,不动声色。也许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后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率先发难,飞身到厨房取出一瓶杀虫剂,想着它的头脸爪子使劲地狂喷。蜘蛛慌忙觅地逃生,无论它往哪儿横行奔窜,她都不肯放过,狠狠狙击。几乎耗掉半罐杀虫水。它在汪着的毒药中抽搐。意犹未尽,拎着身边任何硬物,棍子、洗马桶的刷……迎头痛击,它早已眩晕,手脚只悸动,再无挣扎力气。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变成一滩难以辨认的蓝黑色的恶心浆状物。按捺着震栗,捡拾起摔进马桶,由大水冲走。如是者反复七次。

  而洗手间兵荒马乱,仿如浩劫。

  才在激动中,颤抖地瘫软,倒在地上,担心它有同党,有妻子,有儿女,有亲友……会在黑夜中忽地冒出来,为它报仇。所以一整夜没有关灯。

  忙碌地收拾残局。开动吸尘器,把全屋彻底清理,从内到外洗擦一番,喷上杀菌清新剂,连空气也换过。忙了足足两天,是一个难忘的假期。

  女人要到失恋时,才知道自己胆子大。

  她再也不奢望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星期一不用上班。得到一笔钱,是男人“遣散”的代金——为了遣散她,他的工厂跨了?他不惜跑掉?她败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一连三天,都在兰桂坊的酒吧中喝得半醉。不理睬任何人。

  第四天,这里举行了一个“变身派对”。

  来的都是专业人士、高级行政人员。律师、医生、投资顾问、建筑师、工程师、美容专家、心理治疗师。

  十二点钟声一响过,来时穿戴整齐,一身套装的客人们马上进行“变身”。看谁在十分钟内变得最离奇古怪。改头换面,前后判若两人的,便得无耻大奖。

  日间压抑得很痛苦的上等人:有的扯掉领带穿上透视装,还是鲜红的。有的把头发往上拉扯然后喷上桃色,竖立如箭。有的上衣一脱,便是BRA~TOP。有的索性只穿三点式渔网,本人随时脱网逃生。有的把大型垃圾袋套上身,跪在地上任人鞭打……

  夜更深了,人也更疯狂了。一地都是碎玻璃和酒。在走廊上,两个同性恋的男人正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哭得狂妄——女人认得在前面担任“0”的那位,是她“前老板”所租工厂大厦的业主。他拥有一幢大厦,却失去了性别和尊严。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日后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这天她喝得很放肆,醉得连一双鞋子也失踪了,赤着脚,醺醺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呕吐。好像把心一并吐掉。大力漱口,如同灌肠清洗身心。不消一刻,已经空虚。

  猛开了水龙头,冷水迎头盖脸的冲泡了好一会儿,抬眼,在镜子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是个短发、苍白、眼睛大大的美女。一身黑衣。关怀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衣服弄脏了。”

  “脱掉它!”

  “……”

  女人迷惘地望着黑衣女。她竟踏前,一手环着腰一手搂着肩,便吻上她的唇……竟然来不及也没有力气挣扎。

  不知为何,好像才过了五秒钟,也好像大半小时,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岁月既缓且急地消逝。悠悠张开眼睛,甚么也没发生过,脸仍湿,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身上的衣服确然被换过了。是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但那个女人呢?

  一切像骤然醒过来抓不住的梦。最后连梦也没有了。

  女人开始明白,甚么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了。一出来,遇到一绺头发染了绿色的男人。他向她吐吐舌头,见到银光一闪。

  是他的舌环。

  男人含糊地瞅着她,挑逗:

  “你背上有怪物!”

  女人看不见,他送她回家,把那件黑衣脱下来,黑衣上是只银蓝色的蜘蛛,在自织的罗网上,睥睨一切。

  他还惊诧:

  “咦?蜘蛛纹身?”

  甚么?扭头,照见那只蜘蛛,烙印一样,熨贴地伏在她裸露的背上,是纹的。

  她一惊,用温水大力洗擦,洗不掉。水温加高,皮肤灼红了。烙印不脱。

  男人把灯光扭开,大亮,在镜子前,见体毛茂密,如一个巢。兴奋莫名,急把她双腿分张,猛烈地插进,撞击。

  女人说:

  “我怕光!”

  男人说:

  “没有光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

  她拎起一个香水瓶,朝灯砸去,果然命中。二人葬身暗黑中,一地碎片,满室浓香。男人兴奋欲置她于死地,发出号叫。抽送加剧。

  “嘎——嘎——”

  黑暗中一下惨呼。一如高潮。

  但男人缓缓倒下。她的手脚锁住他。

  她体内沸腾,肚脐中,迸出丝状分泌,初如胶水,遇空气即凝,丝变硬,结成网,把男人紧缠。抓住他肩头,向颈侧咬下去。男人剧痛,正欲力推,全身中毒麻痹。

  见状,不慌不忙,吐出唾液,有酵素,注入他大动脉,由此进入猎物体内。不久,他内部组织、骨、血和肉渐变为汁液。又香又甜又浓。

  男人的嘴角微搐,是一张微笑的脸,是在最欢娱之际欲仙欲死的扭曲笑脸。

  双眼翻白,不知所措。

  她伸出带刺状吸管的舌,吮吸甜汁。

  “哗——太美味了!此生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心想:这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男人任她一下一下地吮吸,再无动静。

  他很高大,一天吃不完。

  脐中再吐丝,缠封好——这是“保鲜膜”的功用。

  大概两三天吧。就可以把一个男人吃掉了。他体内的汁液吸干后,只余外壳,弃如敝屣,她报了仇。

  又得出去捕猎。

  有些男人挣扎。有些胆怯与他的体积成反比,完全经受不得惊吓,已不省人事。

  有些聪明,有些笨。聪明的伺机觅地欲逃,可被缠得更紧。下场同笨的一样——只要他们不上门,他就平安。

  可惜,这些蚊子、苍蝇、金龟子、蜜蜂、牛虻、粉蝶、毛虫……都爱自投罗网。

  日子过去了。

  家中弃置的“空罐头”一天一天堆积……

  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

  这是蓝蜘蛛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