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爱惜
爱惜,不是爱,不同于爱,也不是惜,也不同于惜,就是爱惜。
小时候端起饭碗,很郑重,记得要把碗端牢,别摔破了;喝水要把杯子柄捏好,别摔破了。这就是爱惜,郑重,用心,专意,别让不该破碎的东西失手破碎。
按说人长大了,是应该更懂得爱惜的。
记得那会儿我刚红起来,到处参加会议与活动。吃自助餐的时候,见有些着名作家大盘拿菜,高堆满上,吃很多也丢很多杯盘狼藉。
我见不得人糟蹋粮食,也见不得贪馋相,饭后我是连人的作品都不会再看得上了。
吃饭时候,爱惜的东西有两样:一是食物,二是吃相。两样都照见自己生命。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懂爱惜,你才有高贵的可能。
这是范用教我的。
15年前我与范用认识。那是朋友小范围贺喜黄宗英冯亦代结婚,在北京张洁家里。
张洁与我母亲同年,我却从来只能把她当平辈,都是直呼“张洁”,欣赏她那般英气刚烈的妩媚,只觉得年龄不往她身上过。张洁是,黄宗英也是。
那天黄宗英鹤发童颜,一张满月的脸,就是她这辈子终于与她的亦代哥哥得以成婚的喜帖,是人间罕见的花好月圆。
于是这一天就难以忘怀了。而范用就在这一天里,给了我特别的印象。那天唯独他仿佛在这花好月圆之外站立。
他干练小个子,贝雷帽,长围巾,文化范儿十足。张洁为我俩做介绍,说“这是三联范老板”。
我懵了。范用主动替我解懵,说“武汉可以说是我的老家啊,我可是在武汉做学徒到今天的啊!”
此前,我稀里糊涂地以为30年代在汉口交通部搞出版的人都是邹韬奋那一拨儿,应早已牺牲,也不能瞬间把《傅雷家书》等几本“三联”勇敢出版的书籍与范用联系起来。
范用很是理解我的无知也并不小看我晚生后辈浅薄,不借故离开。他给我一张名片。我接了,放进口袋。见我没动,他反讨要。
那时候我哪里有什么名片?范用便叫张洁找来纸和笔,让我写下了通讯地址。
他接过,也好生放进口袋。又向我约稿,说:“给我们写啊。”我诺诺点头,事后却不知道写什么。
见范用出版的都是巴金、傅雷那些前辈大家,只觉得自己不在那个范畴,一直就再没有主动与范用联系。
我天生孤僻性格,文坛热闹见过了也就不再稀罕了,还有意无意远离,人家自然也懒得热脸挨冷脸。料不到的是,范用与人家不一样。
后来,他写了《我爱穆源》,赠我一本。后来他搬了家,又寄我一份迁帖,是白纸黑字一卡片,文字幽默风趣通情达理,我感觉那帖子,好似冬季晴日下一樽水晶花瓶,斜插了一支素百合。
我就写在散文《十年识得范用字》里头了,显然范用也看到,记得有谁告诉我说:“范用看到了,他笑。”
多少年里,范用就这样,不火热,不紧密,也不怪人不主动,却只是自己端好那只碗,爱惜着,不叫它掉落地上摔碎了。
也就因此,我对范用由印象变成感情。
9月14日,范用去世,当日有媒体找我采访,我一句话不说扣了电话。我哪里能言语?唯有泪水哗哗涌落。
以后几天报纸新闻,我连范用这个名字都要躲闪。
忽然,前日,我收到一封素白挂号平信,竟是范用自己给我的告别函!地址还是我15年前留给范用的老地址。
又是一张素色卡片,是范用的素色照片和他的文字,打头八个字是:“匆匆过客,终成归人。”范款是:“范用合十。”内容是他这一生都要感谢亲人与师友。
范用连离开人世都是如此爱惜世人!端地做人周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