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荔枝
轻红酽白,
雅称佳人纤手擘。
──东坡词
这实在使我时常想起来,有点懊恨,为什么不生在那周汉故都的秦豫之乡,又不生在那风物妩媚的江南之地,却偏偏生长在这文化落后蛮僚旧邦的岭南呢?虽说在这庚岭之阳,南海之滨,也尽有南越南汉未荒的霸迹,白云西湖挺秀的河山,足以供我们低徊游眺,少爱美好古之怀,但翘首北望,毕竟不免于爽然自失啊!
然而,生息在这样边徼的地方,略略可以叫我们感到满意的,却不能不数及饮食之事了。我用不着把岭南一切乡土风味,一一地加以陈述,但略举叙一二有趣故事以当例示便得了。
昔者苏东坡被贬南来,食蚝,觉其味美。戒语他的儿子北归时休要告诉人家,恐怕他们因此求谪岭南。这是一则谁都知道的佳话。我再来另举一个大家不大晓得的民间传说吧。俗传宋末,帝给元番追赶南下。一晚,行到我们海丰南山岭,腹甚饿,野人以饭菜──油尖米饭和粗鳞针──进之。帝食次,觉风味大佳,因叹道:
玉饭送金汤。
何必作君王?
好了,不抄了,别使馋吻的朋友听得垂涎吧。
在凡百水果都很繁盛的岭南之区,最使我爱吃的一件,该无过于荔枝了。谈到荔枝,我们总要想起唐宋两位艺术家的故事吧。这两人,一是李三郎的妃子杨玉环,她生长于西蜀,酷嗜我们故乡的荔枝。“一骑红尘把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确是当年事情逼真的写照啊。后来妃子死去,三郎一回见到进贡的荔枝,想起他从前的爱侣,还禁不住为她凄然饮泣;一是东坡,他是个着名饕餮的学士。他贬到我们岭南来,竟像是天爷爷特赐他一场饱吃的好机会一样。在许多食品中,他尤特别喜欢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这不是此老馋态自行证实的绝好“招供”吗?
你们有不曾见荔枝的朋友吗?我想总该不会有吧。因为至少你们是可以从罐头的食物里见到的,虽然在那里的已经少变了形态,而且仅仅是它的肉身。若你们万一有不曾见过它来的,那末,你们要从文字里求满足时,最好是去看白居易那篇简短的《图序》。因为他写的虽不必十分相像,但总算得其近似了。(听说宋朝的蔡襄,做过一部《荔枝谱》,不知内容说的怎样。我既没有见过,也就不便多说了。)荔枝的为物,我们不必待啖喝了它的雪白的嫩肉和香醇的甘浆而后,才知道它是果中的佳品;便是起初看了它的外形,已经够知道它是很“艺术的”了。柿红的果皮上,印着龟甲似的花纹,这不是很美观么?它种果皮,或过粗糙,或伤平滑,或色泽不佳。方之于它,真像有上下床之别!记得前人把龙眼叫做“荔枝奴”。这若然只限于生熟的时期前后来论,我也可以不必多说;若含有两者性质上比拟的意思,那末,我就不能首肯了。因为像那样土劣的龙眼子,──只有苍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做他的奴婢也有点不配啊!这么一来,也许有人要说我把荔枝看得太名贵了,但我想若平日赏识过它的,至少也该不说我在这儿撒谎吧?
我们这里荔枝上市的时候,大约正是在大地如火炉般热烘着的五六月。这时,杨梅、李子等,已经渐渐过去,黄皮子,山梨等,又多俗而寡味,荔枝总算是一种当行出色的水果了。我们当日影已斜的午后,或银月初上的黄昏,独自的或多人的,坐在那清风徐来,绿阴如盖的树下,吃着这一颗颗晶丸般的荔枝,比起古人“浮瓜沉李”的故事,不知谁要风韵得多?犹记得数年前曾以荔枝一筐,馈送某女郎,简上附以诗云:“眼前三百堪销夏,纤指无劳雪藕丝。”实在的,这种风味即比之杜甫所盛称的“公子调冰人,佳人雪藕丝”,也何须多让呢?
吾粤有着名的荔校湾,其地荔枝夹岸,白莲满塘.相传是南汉时候的昌华旧苑。
每当夏季,(www..cn)荔枝繁结,避暑游人,云簇于此。我数年前客广州,正值岁暮天寒,不是它轻红高挂,招徕游客的时候,所以无缘打桨一至其地,畅尝所谓仙城风味。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呢。
1915.7.19,写于饱啖荔枝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