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林黛玉的一生为求一个绝对
《红楼梦》里有三个人,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离于大观园之外,黛玉、宝玉跟晴雯皆长在大观园人情世故的礼仪中,黛玉的处境,比别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谨慎。宝玉尽管刁钻古怪的毛病,亦如贾母所说,若他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的。他们是行于礼教之中,而不免出边出沿的反礼教。他们是想要迁就、妥协,和众人一样,结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为了成全历史。历史的真实响亮,在于那一个时代里,那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最高最美的一桩东西吧,是从前也是今天,让人永永远远想也想它不尽的……
李白求仙,秦皇汉武求长生,贾宝玉则愿好花长开不谢,姐妹不嫁,天下的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忧,原来是一股意气不平,是生命的大飞扬,大到没有名目,大到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贾宝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为灰,化为尘,化为烟,风吹吹散了,做个风月两不知。又还有林黛玉葬花,与“牡丹亭”的杜丽娘,她唱:“煎淹,泼残生,除问天。”那样的激烈,蓄满了风雷,像樱花盛极时,开着落着,她是青春的无可奈何天!
宝玉黛玉生在大观园人世的礼仪中,而两人都有这样一个大荒山灵河畔的梦境为背景,飘扬荡逸的,樱花的梦境。现实里寻常见面,也只是相看俨然的“俨然”,亲极,真极,反稍稍疏远的,似信似疑,带着生涩敌对的。薛宝钗的人生没有这样的梦境。
宝玉口拙,屡屡给黛玉封杀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编派他不是,其实正是最骄纵宝玉的了。宝玉又经常说话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为他的人太意思满满了,像老子说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样一个绝对的真。
宝玉的世界里,随处都是绝对的真。
宝钗、袭人劝宝玉,晴雯却不,黛玉也不,因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说话刀光剑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刘邦的出口狎侮人。红楼梦里正派人物算贾政王夫人薛宝钗袭人这边,反派人物是宝玉黛玉晴雯王熙凤。以贾母为中心的大观园的风景,“景”在于正派,“风”在于反派,《红楼梦》迷人的地方,还是那风光的扑朔迷离罢。
颜元叔有次写道:我们要理智的薛宝钗,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见之气竭。但是今天学院派把红楼梦派做一部暴露中国封建社会百态的的巨着,贾宝玉恐怕还犯某某情结的嫌疑。怎么会这样?"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难懂,尤其大大不合现代人的情调,就是从前为数不少的拥黛派,也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还是贾宝玉了。使我慨叹世间最难的学问莫过于知人,为政的极致仍然在于知人呀。
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不为情,不为恋爱,是为求一个绝对。
黛玉对宝玉还会有不放心?是南泉禅师道“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吗?她也像“天问”问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像面对天宇浩荡,试探试探的踏出一步子,是这样的吧?那绝对的真,她不是一次彻悟即得了金刚不坏之身,她要问了又问,证了又证,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瓣澄艳的开在明媚的春光里。纳兰词“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愁一回亲”,为求一个亲,证道修行的远程又是多么的脆弱,动摇,危机重重。她是“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www..cn)往来”,一层层,一波波,摇曳回漾,惝恍迷离。史湘云的梦境如果是天仙,我则更爱林黛玉的梦境是谪仙。黛玉岂有不放心,她是为的求证她自己。
人生的绝对处,没有人能相伴,能帮助,最最是只有一个最最孤独的人,不凭借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强大。我只是我自己的。
宝钗、黛玉、宝玉本不是通俗小说里惯使的那种三角关系,因为黛玉的对手是宝玉,不是宝钗。早先黛玉每借宝钗为题发挥,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还是激宝玉一激,试试他的真心。逢此场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聪明,惯会假话反话,搅得人一头雾水,含冤莫辩,她倒又好了。
或者宝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泪如倾,他大观园时代的结束,他身边的人儿,他今后新的人生,人生里那个最真最真的,迢迢的远星啊。他是这样清彻明白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荡然,他可也胆怯的吗?
或者订了亲依礼宝玉不能常来,他倒是少来的。紫鹃或像青儿的卫护白蛇娘娘,待宝玉极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苍杳的远意,户外晴光又白又亮,风吹过竹梢 ,他来了,彷佛没来,他没来,也彷佛来了。
大荒中有石,字迹历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