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散文集
导语: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县人,汉族,但有部分苗族血统。这里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三篇沈从文散文集,希望你们喜欢。
一、《*前》
近几年来,我因工作关系,无论风晴雨雪,每天早晨晚间都得进出*几次。可是试想拿起笔来写写*,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三十年前到北京来观光的人,在城郊各处都常有机会看见成串的骆驼队伍,从容不迫在灰尘扑扑的道路上前进。每只骆驼背上必驮载两大袋杂粮或煤块。末尾照例还有只小骆驼押队,颈脖下悬个筒子形大铁铃,走动时当当地响。这些铃铛大致是世代相传,经历了许多年月风霜,声音有些已经哑沙沙的了。若机会凑巧,还可以看到一种用两只骆驼组成的驼轿,一前一后斜斜地排着,抬着个大木轿笼,摇摇晃晃地走着,它也许正从蒙古、热河长途远道前来,恰好停顿在城外一个店铺前边。那店铺门口屋檐前挂有一块“某某镖局”的招牌。原来《七侠五义》、《小五义》中提起的镖客,还有人在继承事业,又还有主顾上门求教。这个古老城市里,当时就还留下许多这类古老社会的标本。有的属于两百年前的,有的属于七八百年前的。骆驼队本来是沙漠中的舰队,在市中心的*前发现时,就更加显得这个城市的古老。当时北京电车开行还不多久,若遇骆驼队伍横贯马路时,电车司机照规矩还得暂时停车,等待一会儿,象是人人都得承认这是八百年前北京建都以来的成员,对待它们应当表示一点客气或尊重。
在*前,还有青年学生、工人、市民,在这里举行*前的集会。“五四”、“三一八”、“五卅”、“九一八”……除了这些大的登报上书的集会以外,还经常有小规模的,每次虽然不过两、三千人,或七、八百人,已使得旧军阀官僚感到心疼心烦不好办。因此*前有一时曾经各处都种满了白丁香和黄刺玫,不知道的还以为军阀官僚在美化旧都,事实上原来只是有意把广场面积缩小,消极防止爱国青年的示威活动。
三十年来,北京城经历过了许多重大事变,终于解放了。
*成了人民争取持久和平的象征,共同努力走向幸福美好生活的象征。每逢节日,几十万群众集会游行已成平常事情。时代不同了,骆驼队伍再不容易在这里出现了。现在什么人想看看这神气庄严、体魄壮伟、耐劳负重的生物,大致得到南口居庸关一带,才有机会偶然碰上。至于住在北京市的小朋友们呢,只有到动物园或地志博物馆去,才有希望知道真正骆驼究竟是什么样子,并且明白成串骆驼由长城外来到北京的种种情形。北京动物园如今若还没有骆驼的位置,我建议不妨加入两三只,并且把它们祖先两千年前就经常载运了各种重要物资,横贯西北大沙漠,对于沟通中原和西域各民族关系,以及在中西文化交通史方面所作的伟大贡献,和二千年来在华北一般交通运输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加以适当的说明。更好的自然是将来地志博物馆陈列中表现城乡关系时,能够把三十年前成串骆驼在暮色沉沉时通过*前的景象,和解放后几十万群众在这里看五色焰火上冲霄汉、歌舞狂欢的景象,作一个鲜明对比,可见出两个时代,两种社会,如何截然不同。
*前大路上,成串骆驼迈着大方步过路,这种古色古香的、同时也是暮气沉沉的时代,已经完全结束了。代表今天、象征明天的各种新事物,却在不断出现。*大白石桥、石狮子前边,我们经常都可发现一群群年纪四、五岁的小朋友,两颊红都都的,双双拉着手排队上公园去,随着阿姨的指点,一齐暂时停下来欣赏面前那个高大的*楼,欣赏*六年前站到那上面向中国人民、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那个地方。这个庄严壮丽的大门楼背后,正衬着一片透蓝的天空,一群白鸽子和银星点子一样,在这个蓝空天幕下绕着门楼回旋飞翔。回过头向南边望望,人民英雄纪念碑大棚架已经撤去,全部工程过不久就要完成了。
要使得这个纪念碑更加庄严好看一些,扩大四周空地,更新的待施工的建筑群蓝图,应当已经在准备中。
前一代的流血牺牲,为这一代青年学习和工作开辟了无限广阔平坦的道路,这一代的勤劳辛苦,又正在为幼小一代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环境,全中国人民——老年、壮年、青年和儿童,就活在这么一个新的社会中。革命纪念碑全部落成后,夏天黄昏时节,会经常有各种音乐团体,来在纪念碑前边石台上,向市民举行公开演奏会。在这里我们不仅可听到热情优美的民间音乐,还有希望可听到世界各国伟大作曲家最健康悦耳的音乐。到三个五年计划完成时,*前的广场,可能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所有看台都用汉白玉石作得整整齐齐,纪念碑附近已展开极宽,四周六七层高的新建筑群,也大部分用汉白玉石装饰,作得十分华美。这里是革命博物馆,那里是祖国自然资源馆,第三是民族文化馆,第四是工业建设馆,第五是……到晚上,这些大型建筑物里边,都光亮得和大白天一般,有万千游人进出。纪念碑前却有了二十丈大的巨型新式银幕,用新的电视方法,放映国家歌舞剧院正在上演的音乐舞蹈节目,免费供给三万市民群众欣赏。
也还会看见成串骆驼,正在慢慢地从*前边走过,而且押队那只小骆驼,颈脖下那个铃铛,依旧当当地响着,把多数人暂时都吸引到半世纪前北京旧风景画中去。原来这是历史博物馆工作组在用电视教育回述*前的种种历史!
一九五六年
二、《中国人的病》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但责任主要应归当权的。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实际上它有问题,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要求“*”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思索,*研究,*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他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三、《我所生长的地方》
拿起我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也就是说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时,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着手就较方便些。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这古怪地方的成立与一切过去,有一部《苗防备览》记载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简单描绘过的那个小城,介绍到这里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一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枯荣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蜓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
凡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村庄走去,与平民做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所没收的公田耕耨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到天王庙去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作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依本分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地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春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给*神唱木傀儡戏。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黄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苗巫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然出于当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地方东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长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环绕"镇"北城下驶,到一百七十里后方汇入辰河,直抵洞庭。
这地方又名凤凰厅,到民国后便改成了县治,名凤凰县。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与辰沅道皆驻节在此地。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由于环境的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惟一残留之物。
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不曾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