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行囊——乔 叶
有时候,面壁静坐,忽然觉得一切语言与行动都失去了具体的意义。政坛的龙争虎斗,商海的朝阳夕晖,情场的追风逐月,百姓的柴米油盐,小职员的职位薪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许多看似长久复杂的存在物其实都转化为历史长河中瞬间的虚无。纵然你是击水千里豪情万丈的绝代骄雄,也难逃这人生不可触摸的虚妄和苍凉。于是,一种浓重而轻飘的幻灭感与悲剧感就时隐时现在我情绪边缘,我问自己:你不过是茫茫人海里一粒尘埃、一粒微粟,你来去几十年,究竟能在人世间留下些什么?而你双肩背负的行囊里,又能真真切切地带走些什么呢?
邻居一位守寡40年的老太太,年近70时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整天衣衫凌乱,言语糊涂,行动盲目,还不时像个顽童一样搞些“破坏”。她再也不能为儿女们干活儿了,只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拖累和麻烦。五个儿女开始还勉强轮流照应,后来就渐渐懒怠了。女儿们借故久不探望,惟一的儿子则认为姐妹们把个“老废物”全推给自己而吃了大亏,对老人更是恶言厉语淡茶薄饭,夏天一卷草席冬日一床破被,还对外人恨恨地说:“这老不死,邪劲儿恁大!”老人死后,他们租了附近最好的灵棚,请县剧团在老人灵前唱戏。那夜,听着不伦不类的刺耳的音乐声,我倍觉辛酸。在我心里,这并不仅是一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而是有着更广泛的深意。老太太把一生的爱慎重无私地缝进了儿女们的行囊,儿女们却毫不在意地把这些无价的珍宝抖搂了出去。他们没能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也没能把这最美好的东西献出去,他们的灵魂是干瘪的,行囊也是干瘪的,而当老太太踉踉跄跄地远行时,她身上的行囊也是干瘪的。她投入了全部的青春与梦想,却什么也没有收获。
我想起这样一个故事。有人问上帝:天堂和地狱究竟有什么不同?上帝便带他来到了地狱门前,地狱里的人正在吃饭,每个人的勺把都很长,他们尽力往自己口中送,却怎么也吃不到嘴里。面对美味佳肴,他们却饿得面黄肌瘦,痛苦不堪。上帝又带这个人来到天堂,天堂里的人也在用长把勺子吃饭,他们双双结伴,每个人都把自己勺子中的东西往别人口里送,一个个神情欢悦,健康丰满,整个天堂充满了友爱和温馨。上帝说:天堂和地狱其实就这一点点区别。那人顿悟道:咫尺便是天涯,我明白了。
人生的行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行囊背在身后,一个人孑身前行,总是难把它填满。可如果你往别人的行囊里装一些温情,别人给你的行囊里添几缕暖意,举手之劳便可造就出千金深谊,何乐而不为呢?
去年夏季的一天,我在郑州火车站买车票。售票窗前的秩序十分混乱。不挤吧,只怕误了车耽搁事;挤吧,我一个薄裙短袖的单身少女,挤到那群酸汗淋漓满面污垢的草莽男人中间,不但形象不雅容易吃亏,车票也难保证买着。正犹豫着,一个衣着清爽的中年男人提着大旅行箱走过来,“小姐,请问往哪里去?”
“西安。”说完,我心中立刻泛起一丝淡淡的悔意,怎么可以对一个陌生男人这么随便地告知我的行踪呢?
“小姐,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行李,我帮你买票?”他含笑问道。
“好的好的。”我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把旅行箱放到我面前,又把手提包递给我,“小姐,拜托你,这里面有重金和我的大哥大。”
我接过来,放在我的皮包里。把手里的报纸铺到地上,又把旅行箱平放到报纸上,坐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只低低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汗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两张潮湿的票。我接过票,把票钱和包递给他,“谢谢你。”
“我的包在买票时丢过一次……你知道我这样做有多冒险。”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走遍整个大厅,最后才决定把包交给你。”
“谢谢你的信任。”
“都不必谢了,我们有缘。你去西安,我去连云港,方向不同,可同在陇海线上。”他的眼神诚挚而动人:“希望再遇见你。”
我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内心涌起一种深深的感动。是的,我们有缘。尽管我们陌路而萍水相逢且都有求于对方,但我们并没有进行什么庸俗的交易,而是让心灵与心灵交换了名片。虽然那名片上没有印出姓名,却印满了珍贵的信任和纯真的情意,值得我们贮藏在人生的行囊里,永远珍存。
不知道谁说过这样一段话:“世上有的人看见金银就说,这是我的。看见珠宝也说,这是我的。看见荣誉同样说,这是我的。看见权势更说,这是我的。他们拼命抢寻这一切。上帝被这些人的言语举动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上帝记得清清楚楚,送这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们赤身裸体,两手空空。”……金银、珠宝、荣誉、权势都不是我们人生行囊中能带走和值得带走的东西。可我相信: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谁也不会磨灭大雪纷飞的夜晚母亲在门口等你回家的身影,谁也不会抹去爱人为你吟唱“生日快乐”的歌声,谁也不会忘记一个帮你修自行车的陌生人的笑容……只有爱与真情,只有相互付出相互给予的爱与真情,才会产生绵绵不绝的能量与生机,才能让我们在人生之旅中饿食美味渴饮甘泉,才能让我们人生的行囊永远充实丰富洁净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