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惜别

  《白叶杂记》之四

  我将眼睛闭起,想像在一间小房之内,两人面对面俯首坐着,黯然无语;时间是深夜,空气极静谧。灯油尽了,台上只有一支洋烛,被从没有关紧的窗隙中透进的夜风吹得火焰摇摇不定,一颗颗的白热的融蜡只是从上面继续的淋下……——啊!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被自己的声音一惊,我的幻象破灭了。悠悠地将两只倦眼睁开,望望桌上的时计,时针正指着午夜的十二时,房中只有我一人。

  啊,朋友,今夜我真不能不惊异我自己的性格的改变!我是少小离家,长年飘泊,多年没有归过家的人;然而无论是在落寞的春宵,是在凄凉的秋夜,任是听过多少遍哀怨的鹃声,任是看过多少遍圆缺的秋月,总不能打动我的归思,我也从没有作过还家的乡梦。我又是自标孤高、自矜冷洁的人;我见了少女的情书,能微笑着折起放在一边,毫无所动;我见了朋友们在读恋爱小说,能笑他们还没有做醒少年时的迷梦。然而料想不到今夜,这个余寒料峭的春宵,我想起了你明朝便要离开此地,竟不知不觉地重堕红尘,恢复了我少年人善感的心情。我想起了你要走,我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惆怅!

  呵,朋友!人事无常,沧桑多变,在这莽莽的尘世间,沧海一粟的我们,能忽然做了几个月静默的邻居,在表面看去似是平常,而仔细想起来实非偶然,这其中实有冥冥的操纵。不料现在桃琼未报,我们遽尔又要分离,这叫我怎得不惆怅?

  我在悄静的黄昏,一人肩了书架从郊外作画归来的时候,看见了路旁成浪的丛坟,我总要生一种空漠的悲哀。我回来拿镜子照照自己的颜容,朋友,我们虽同是年青,然而今日的玉貌绮年,却是来日的荒丘白骨,这叫我想起了怎不要寒心。想起了这些,人世的荣禄又有什么滋味?名誉是什么?金钱是什么?画学好了有什么?文章做好了又为什么?短短的人世几十春秋,我们若失去眼前实在的享乐,那身后的芳名,所给我们的功效,恐怕还及不上棺外的黄土。哲学家教人去追求永恒,宗教家教人去信仰天国,在我看来这都是虚诞,都是欺人之谈。我们所应追求的只有眼前的现实,只有现实的青春!

  呵,朋友!你,我,我们现今同是在青春的年华,这一点,这是我们自己所应当知道的事,这也是我们应当警悟的事。我有时在电车上看见对面或旁边坐了老年或中年的人们,我总要生嫌恶。我起先还以为这是我的习惯不好,后来才知道这正是应当的事。呵,朋友!你拿镜子去照照自己的颜容,你再回眼看看那将近三十或过了三十的人们,你当知道我的话实非过甚。那失去了青春的人们正是应当被嫌恶的,只有我们才足以骄傲。他们在我们面前不过是些以往的残墟与败叶,仅有我们才是青春的王者!尤其是你,你,发上圈了玫瑰花冠的人儿!

  啊,我发上圈了玫瑰花冠的人儿,我为什么要向你写出这些伤感的话?这便是完全因为你不久便要离开此地;因为你要走,使我所生出的惆怅!

  啊,朋友!人世是这样的无常,人生是这样的虚幻,红颜易老,好景不常,我们同是在青春的年纪,能忽然相逢在一起,这实非偶然的事。我虽没有同你作过深谈,然我深知道你的私衷当与我一样,当同在感谢这苍天的厚赐。我们同在无语的静默中,在偶尔进出时相遇的一面中,能永远地将我们这幸福继续下去,使我们的青春得不致寂寞。哪知好事多磨,我们遽尔又要分离,你要搬开,我不久也要离去此地。

  啊,朋友!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心中是怎样的伤感,这恐怕除了与我处同样境地之下的你以外,没有第二人能想像得出。这十几日以来,我的灵魂像预知将要失去惟一的依靠一般,总是彷徨不定。我不能再安心读书,我不能定心作画,我每日只是无目的地沉思。朋友们都说我近来的神情改变,我也自惊我举止与往日的不同。我曾经与过最知心的朋友永别,我曾经送过最亲密的家人远行,我都不曾动心,我料想不到这一次,我们不过是才结了一两个月并没有深谈过的邻居,因了你要走,竟使我变动得这样厉害!啊,这是什么原故?

  我虽明知即使到我们都搬开了以后,我们的相隔依然不远,在路途中依然或可得到无意的会面,然而我总止不住要生出万端的惆怅。呵,朋友!人世是这样的多变,青春是这样的易逝,或许在冷静的今宵,有无情的恶魔会将我攫去离开这不幸的世界;或许在未来的明朝,有多情的天使,要将你带到更幸福的乐土。那这漫漫的一别,便要结束了我们几个月以来同享着的幸福,这想起了令人怎不惆怅?

  总之,想起了我们不能再这样在门前或楼梯上得到不意的会面,不能再住在一起,我对于这次的分离,是感到了无限的惋惜!这几个月中的情形,是永远镌刻了在我的心头,我但愿你也永远莫轻易忘记。

  我从不曾写过这样的东西给人,然而今夜,无名的惆怅熏陶得我惴惴不眠的今夜,我望望台上的洋蜡,听听四周息息的夜声,再站起来看看窗外天上闪烁的春星,我想起了你不久便要离开此地,我不觉万感迸集,便写出了这些。啊,飞蓬飘絮,聚散无常,这叫我怎得不惆怅?

  如今正是天晓的一刻,春寒料峭得非常,你安睡在温暖的柔被中,或许正在做着青春的佳梦;你大约总不知道在这间房内,有一个人,因为你要走而惆怅不眠,伏案深思。——我适才听见你从睡梦中发了微微的一声叹息,啊!你有怎样不如意的心事?你莫非也在深心痛惜我们这不情的分离?

  这篇东西,你看了或许要低眉浅笑,笑我这平日井没有和你多谈过的人,也居然能缕缕状出你心中的蕴藏。是么?好了,我并不要多求,我只求你莫轻易忘记我们这几个月静默的邻缘。至于这几个月中,我或许有一二惊犯之处,也都望你原谅。

  恕我扰乱了你宁静的心房。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五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