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影评(一)
我童年时曾经在山野间有一次神秘经历,直到中学时我才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境,并未真实发生过。不过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不无期待地重返现场,试图看看童话崩解后的现场是否留有遗蜕。《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显然存在两个故事,一个是童话,印度少年与一只猛虎在太平洋上漂流;一个是真相,少年靠吃人肉熬过两百多天的海难。李安用一个纯美童话完成了一次献祭,观影者——比如本人——的私人童话都借助李安的镜头得以解脱,童年记忆由此超越了真伪,变成了残酷世界的一个备用注脚;谁相信,谁就得着。
什么是好电影?什么是李安式好电影?李安偏好从背面解读故事,他拍的同性恋不是纽约的酷男,是西部牧场的牛仔;他的绿巨人不是英雄,而是慈悲心泛滥的病人;他的间谍也不是杀伐决断,而是立场游移的弱女子。《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按照好莱坞的逻辑应该拍成人与猛虎的三段式关系——从对立到和解再到合作,我一直期待老虎跟派一起抓鱼的场景;但李安把它拍成“人即猛虎、猛虎即人”的故事,少年驯服猛虎,但猛虎最终也没拿少年当朋友,头也不回返回密林。
海难后的一艘小船,救出了斑马、猩猩、鬣狗、猛虎和少年派。猛虎实际上意味着派的自我,在太平洋漂流绝境中,他终于放弃了吃素的信条,放出心中的猛虎,开始杀戮、打渔以及(结尾暗示)吃人肉。然而在人性与兽性的争夺中,他终于决心驯服猛虎,即让自己重返文明。获救后的派,目送猛虎重返密林——还记得初恋女友告诉他:莲花要深藏在丛林中。换一个视角来看——回到丛林的猛虎如果有空写回忆录,肯定会坚称:自己是单独完成了太平洋漂流227天的壮举,一路上屡屡自我怀疑,在上岸时差点要决心当一只吃素的斋虎了。
这部形而上的电影,借助3D变得形而下。壮丽的飞鱼群,撒娇的巨鲸,奔涌的海豚,一座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漂浮海岛,太平洋像一个童话乐园。宇宙原本藏在大神黑天的口中,这么微小的派,何其有幸见到了宇宙的壮丽。李安用镜头完成了献祭,他献出了一个孩子的漂流梦,对大人世界的无趣、无弹性、无厘头强行拔毒。这是一部奥斯卡级别的大作,在李安作品序列里也是上乘之作。
片尾,人到中年的派问记者,你到底相信哪个版本的故事?是事故报告里少年派吃人肉熬过海难,还是自己记忆中少年派与猛虎共同漂流?大多数人愿意相信猛虎的版本,是啊,少年派的历险就像我们的第一道社会阅历伤痕,谁不曾找个童话包裹自己,熬过人海里的漫漫漂流呢?
少年派影评(二)
“我完全不顾父愿,甚至违抗父命,也全然不听母亲的恳求和朋友们的劝阻。我的这种天性,似乎注定了我未来不幸的命运”——《鲁滨逊漂流记》——另一部我们耳熟能详的冒险传奇。在“漂流”开始之前,两位主人公似乎有着相同的境遇:身处本国社会上层、与父亲有价值观冲突、与母亲相对亲近却得不到实质的精神支持、有朋友但不足以让自己坚定下来。
于是,“心理逃离”这个词跳跃出来,这个词也是解读《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疑问的第一把钥匙——为何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之后,只有“派”一个人活了下来?(鲁滨逊也是如此)——当人无法在周遭的世界被认同,便会从人群中“心理逃离”出来,独享自己的精神世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是给了“派”一次机会,让他得以尽情折腾。
既然是内心世界的畅游,对于这个终日奇思妙想的“派”,对于我们所能承受的抽象,我们可以大胆猜测,他的出发也许根本就没有他的父母、兄长这回事!——这根本就不重要。
相反,当“派”被大浪卷入水底看到货船下沉的那一刻,伴随着惊恐,他的内心却应当是一种获取*、远离束缚的快感,那沉坠的货船如牢笼般把“现实的冲突和一切阻碍、否定”全部拽入海底。
当然,“派”在海洋上的哭泣,对父母和兄长的呐喊,也是对远离亲人——发自肺腑,真的思念。
就这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开始了。
海洋之大,像人的内心世界没边没沿,一旦逃离束缚被释放出来,方觉慌了手脚,丢了航向。“派”就这样开始了浮萍般的随波逐流——无法预知终点,于是恐惧来了。
知惧的人,大多是内心细腻、情感丰富的人。“派”的“多元思维”,让他脑海中一切天马行空的构想和情绪得以在海洋中尽情上演:那种情绪如电掣雷鸣般的“挣扎”、如乘风破浪般的“反抗”、如止水似镜的“稍许安静”、如荧光世界的“诸多离奇”、如闲逛食人岛的“忘我的疯狂”……这“挣扎”、“反抗”、“稍许安静”、“诸多离奇”、“忘我的疯狂”全部来自于激情,这激情全部来自于青春,于是有了我们习以为常的那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漂流记”。所以,那些青春年少即能出发的人,“不幸”的背面又充满了世人的艳羡。
现实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每一次唯美画面的出现,在给我们带来视觉震撼的同时,都一次次加剧了“派”的恐惧。
你可曾想着他是在一个上不触天、下不接地的幽谧的海洋中。
越是恐惧越需要找个伙伴,于是斑马跳到船上摔断了腿、大猩猩坐着香蕉抑郁而来、鬣狗鬼使神差的躲在帐篷下、“派”在情愿与不情愿当中把老虎拉上了船……好吧,权且不想这些装在货船底层并且被笼子紧锁的动物为何会逃离出来,这只能佩服“派”的想象力了。
接下来,在这些“小伙伴”之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跟我们讲了血淋淋的“社会生存”法则:混乱的场面中,来自不同世界的伙伴,很难达成有效的共识,即便包括“派”在内的幸存者,本性和利益纷争让它们除了在心底残留一点同情之外,别无他法。于是,猎狗趁人之危主动攻击、各个击破,斑马心有不甘含恨而去,猩猩愤怒中透露出绝望。“派”则逃离现场,隔岸观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虎最后的突袭,一招毙命的手法,让鬣狗猝不及防,很显然,这场战斗最终的胜利者是老虎。到此为止,船上只剩下了老虎和“派”。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亦真亦幻的讲述了两个故事版本,老虎也好,厨子也罢,真正的“强者”与暂时的“弱者”开始了对峙,境遇让他们容忍彼此的存在,渐渐发展为相互依存,更甚在老虎奄奄一息的时候,“派”和它相互依偎。若虎为人,心肠也该软了,若虎为虎,奄奄一息的它也当觉着点点温暖,一如它刚刚降临到世界上依偎着虎妈妈,那应当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泊岸后,老虎驻足了一会,头也不回的钻入树林中。多少人颇有遗憾。可老虎为什么要回头呢?如果老虎抽象成一个“坏人的品质”,纵然他感受到人情的温暖,他也未必会放下凶残的本性,而对他而言,没有对派下手,已然是心灵感恩了;如果老虎抽象成“恐惧”,“派”已然在“漂流”中战胜恐惧,此时已经登岸,恐惧岂有再回头的道理。
作家YannMartel曾经说他写作《LifeofPi》是为了给人生寻找方向和目的。而正是这一点——关于生命意义的终极探寻——将Pi的故事从其他鲁滨逊类故事中区分开来。而整个故事中对于个人信仰体系的象征化表达,则将其升华为一则朝圣者的宗教寓言、一段个人内心世界的孤独苦旅。
整个故事的根基,在于强烈的宿命感。于混乱中存在的秩序,或者无限可能中得到的巧合,也许就是证明上帝存在的最佳证据。成年后的Pi说他的故事可以“证明上帝的存在”,也是基于串联起他生命历程的无限巧合:他的名字Piscine取自貌似毫无关联的一处法国泳池,只因他的叔叔认为这个名字可以带给他“纯净的灵魂”;而正由于这个名字太过接近英文中的“Pissing(小便)”,饱受嘲弄的Piscine才自作主张更名为Pi,最终他在海上漂流了227天,恰好暗合通常用来估算Pi的分式:22/7。在这样的命运安排中,宿命感油然而生。故事中孟加拉虎的名字RichardParker,不仅是爱伦坡小说中沉船事件的幸存者,而且还是多起真实海难事件中水手的姓名,最不可思议的是,这诸多不同时空中的RichardParker最终都惨遭其余幸存者分食。YannMartel使用了这个名字,正是因为他推测“这么多的RichardParker一定说明了什么”。Pi的父亲曾经劝告他用自己的理智和推理思考上帝,这恰是很多人面对信仰最先采用的方式。但是以人类之有限去思索造物主之无限,理智在这条路上究竟可以走多远?从无限偶然的可能性中剥离出的必然性,也许就是人类得以窥探上帝的唯一方式。
在此之上,情节设定中对于宗教典籍的暗示,则加重了故事的宗教意味。比如Pi在漂流中经历的暴风雨,让人不免联想到《新约。马太福音》十四章中耶稣在海上行走的章节。Pi长久积蓄的情感在这场暴风雨中爆发,他将风暴视为上帝(透过乌云射下的宛若来自天堂的光束将风暴与上帝统一在一起),在怒吼中责问其带给他的不幸。对比马太福音的故事中,门徒们起先靠着耶稣的神力得以在海面上行走,只因望见风浪甚急,就惧怕而坠入海中。这里的寓意是:信仰可以帮助人们渡过灾难,但是如果定睛于灾难本身的恐怖,则只会被灾难吞噬。Pi有如马太福音中的门徒,在长期漂流的折磨中对上帝产生了怀疑。
但“上帝行事神秘。”成年的Pi在开始讲述漂流之旅前曾引用这样一句话。在那场夺去他家人生命的事故到来之前,Pi曾祈祷上帝向他显示其全能。上帝回应了他的祷言,却是以这样残酷而不可思议的方式。而这一点只有Pi回想这一切时,才能像旁观者般感受上帝对一切的掌控。从最初坐在小木筏上面对被RichardParker独占的救生船哭泣,直至Pi意识到RichardParker的共存不仅不是灾难,恰恰是一种恩赐;从Pi抱着奄奄一息的RichardParker,绝望地仰天流泪祈求生命的终结,直至上帝将他的小舟推上孤岛,再至上帝用果实中包裹的一颗牙齿让Pi意识到只有离开这座食人岛才能重返真正的人类社会……Pi像是旧约圣经中饱受磨难的先知,在荒野中流浪,因为这正是上帝对他的拣选和历练。而最终,Pi的信仰在经历了整个宗教仪式般的试炼后得以完满。
一切尽在上帝掌握,生命的获得与失去都尽在上帝掌控。这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点,如果上帝不能保守我的平安,那信仰的价值在哪里?如果上帝是至善,为何要让无辜的人们失去生命?Pi的故事用寓言回答了这些问题。正如YannMartel曾经描述的,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如漂泊于苍茫海上的Pi,孤独而缺少方向。也许你可以让自己”保持忙碌“,但是如果你失去了希望,那肉体的生命只会成为心灵的负担。信仰的价值不在于肉体上的平安和安逸,而在于填补心灵的空洞。Pi的孤独漂泊,其实是每个人都不得不经历的心灵苦旅。
如果把Pi的漂流看做对于个人内心世界的探索,那么孟加拉虎RichardParker的存在则加重了这一层象征意义。同样因为意外获得了名字,并同样受困其中,作者似乎从一开始就暗示着RichardParker与Pi之间的联系。一方面,RichardParker代表了Pi心中的恐惧。而他们之间关系的发展,正阐明了宗教徒们经常引用的信仰的作用。Pi起初畏惧RichardParker,但正是这种畏惧使他保持警惕,帮助他度过了漂流的日子;而最终Pi消除了对RichardParker的恐惧,这种变化恰如赞美诗《奇异恩典》中的歌词所言:“奇异恩典,令我敬畏;如斯恩典,免我忧惧。”(英文中此处的“敬畏”和“忧惧”其实是一个词)信仰可以带给人敬畏神的心,而最终信仰可以消除人对世界——更重要的,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另一方面,RichardParker具象化了Pi人格中原始的、动物性的一面,即弗洛伊德称之为“本我”的那部分。动物本能帮助Pi在救生船上活了下来,但是他也需要随时保持警惕不被RichardParker代表的本我吞食。同样的挣扎也发生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当Pi的小舟被推上孤岛,他本来可以同众多的猫鼬一样,在动物本能的支配中渡过余生(我们注意到,此时的RichardParker仍然和Pi在一起);而很多人的生命,最终正是沦落为像猫鼬一样庸庸碌碌,在同样的生活轨迹中往复。但是上帝再一次显示了他对Pi命运的掌控,孤岛让Pi活了下来,但却远不是他旅途的终点。在暴风雨的一场戏中,Pi面对风暴中如神明般的光束激动欢呼,而RichardParker则只是惧怕躲藏。这种对比实际上强调了,将人性与动物本能区别开来的,是每个人心中对于上帝朴素的信仰。最终RichardParker与Pi永远的分离,不仅代表着动物本能让位于人的文明属性,也表征着Pi信仰的升格。
得益于导演李安极具独创性的镜头语言与匠心独运的特效,Pi的内心探索获得了震撼的视觉化表达。李安的电影中素来充满了对自然的赞美,但不同于以往作品中写实的手法,本片中李安创造性地将“魔幻现实主义”融入到对自然景色的捕捉中,使Pi的漂流之旅如一场醒着做的梦。无论是金色夕阳下静谧如镜的水面,或者是与星空融为一体的碧蓝海水,抑或是飘着小雨的灰色雾霭,这些景致始终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具象化表达。这种处理方式更加深了故事关于自我探寻这层意义的解读。
Pi的信仰是”兼容并包“的——他即接受多神论的印度教,同时信仰一神论的天主教(虽然他幼年接受了*,但他最终受洗成为了天主教徒)——而李安将这种对宗教的宽容进一步深化为泛神论的基调。电影一开始便是一组美到令人唏嘘的镜头,而配乐中的摇篮曲哼唱着这样的歌词:“……你是孔雀?羽翼华丽的孔雀?……你是月亮?月亮温暖的柔光?……你是花朵?甘露般甜美的花蜜?……”自然之美是相通的。这里的每一帧镜头都是高度提炼的自然之美,同时也将自然界统一于这样的美感之中。全片中,李安有意隐去了杀戮、死亡、腐朽等自然界丑陋的一面,始终保守着镜头中流溢的美感。而通过自然风光折射人物内心的手法,又将自然与人类融合为一。而在代表着Pi情感高潮的那场暴风雨中,镜头又将大自然与上帝联系在一起。至此,影片完成了对于人类、自然、上帝的统一。暴风雨来临前的月夜中,Pi于深邃的海水中望见鲸鱼被揉碎的身体幻化出陆上百兽,继而化作千万鱼群成为他母亲的笑容,继而于他母亲眉间的朱砂痣中显现无数星云,这段诗意的镜头不仅呼应了影片第一部分中,关于从印度教神灵克里希那嘴中看到整个宇宙的典故,同时也可以看做李安个人信仰的表达。我们不难理解李安流露出的泛神化信仰,正如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天地日月的崇拜,其实东方神秘主义哲学中自然与神灵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等的。
从对故事结局的处理中,我们则可以窥见李安对待信仰的态度。Pi曾经多次指出这个故事可以让人信仰上帝,但影片结尾处Pi讲出故事的另一个现实化版本时,观众却如片中的作家一样忍不住思索究竟哪一个版本才是事实真相?这重新将我们带回理智与信仰角力的赛场。无论电影开始时的Pi多么的信心满满,也不管Pi的故事(有老虎的那一个)如何清晰的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对于这两个版本的最终选择权在每位观者自己手中,而Pi能做的,也只是在作家选择了老虎的故事后无力地说一句”谢谢“。Pi接着点明:“上帝也是这样的。”你是选择相信宗教经典中难以置信的神迹奇事,还是只相信逻辑和理智接受的事物,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也是宗教信仰与*意志难以调和的矛盾。Pi的故事再有力,在别人的*意志面前也是苍白无力的。人们的理智宁愿将RichardParker的故事理解为Pi的想象;恰是这一点,将很多人阻挡在宗教神圣的殿堂之外。但是李安对故事第二个版本的处理中,朴素的镜头与简单的独白式叙事与第一个版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相较原作小说中利用叙事结构增强第二个版本的可信性,李安此处似乎通过弱化第二个版本的真实性而将个人的选择融入其中。但是如影片结尾Pi所言:“这个故事现在是你的了。”李安只是将故事讲给了我们,故事的结局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毕竟信仰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孤独面对的心灵之旅。可是,人,是不是应当去畅快一回?
少年派影评(三)
回顾《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在国内引发的解读热潮,你会发现两大脉络:一是对于人生的感悟,譬如那句“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好好的道别”,就被人不断的当作名言警句提起;而老虎不回头的唏嘘,一时间也充盈互联网——理查德·帕克执拗的盯着陌生的墨西哥丛林,然后不管不顾的纵身跃入,只留下身后的派徒然长叹。第二,就是对于“真相”的索引、探求,也就是所谓“第二个故事”的来龙去脉,那些动物到底代表着谁,谁杀了谁,谁又吃了谁,以及食人岛、果实里的牙齿、狐獴等意象到底“隐喻”着什么具体事物,国内观众乐此不疲。
这其实折射出中国文化的某些特质:在我看来,就是由于宗教背景的阙如,导致国人重情感伦理,以及对超验思维的不自觉排斥——一定要找一个“坚实”的现实主义土壤才肯罢休,不然,整部《少年派》就是一个不可理喻、无所依归的故事——对于有着五千年“文以载道”传统的中国人来说,那意味着《少年派》根本无法走完编码-解码的大众文化消费流程。
当然,在一个“后现代”的语境中,想树立一元化的文本解读权威是徒劳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接受美学思想已经被庸俗化为某种反智的口号,每一个解读者都不得不事先做一番“政治正确”式的声明:“这只是一家之言”——笔者也概莫能外。
回到影片的文本,笔者认为,这是一部基本忠于原著小说的电影,原作者扬·马特尔也参与了编剧,套用“作者论”的观点,电影《少年派》其实应看作是马特尔-李安作品,要“理解”电影,免不了要不断的回溯到小说,二者相互结合,可能更利于思路的爬梳。
电影基本照搬了小说的基本结构,首先是一个倒叙的叙事大套层,由作者马特尔“本人”去采访有着传奇经历的成年派;然后,在派的讲述下,一个三段论的故事就此展开:派的儿时经历,派所经历的奇幻式的海上漂流,最后是“第二个版本”的展露。之前一直好奇李安会怎么改编这个小说文本,后来发现,李安采取了大巧若拙的改变方式:“不改编”——当然有大量的细节调整,但基本故事结构纹丝不动,对书中那些奇幻场景的描述,李安也采取了近乎“狭路相逢勇者胜”式的啃硬骨头的表现方式——通过3D特效场景还原出来,打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文字—影像的符号遭遇战,挑战着读者的想象力。现在看来,经历了孩子、动物、水、3D等诸多技术难关后,李安取得了难以置信的胜利,在李安之前,3D、CG特效等手段还停留在视觉杂耍的手段,用于营造奇观化的视觉场景,因而常常被知识阶层贬低为“形而下者”,经过李安的淬火,这些新兴电影科技已经可以为更深邃的主题和富含哲理意义的影片服务了——“文艺片”和“商业片”的二分法是粗暴的,但日常语言的粗糙本性已然反证了这种二分法的合理性,所以我们似乎可以充满逻辑漏洞的说一句:从李安开始,3D、CG等新兴特效技术,终于开始为“文艺片”服务了。俗常的理解,所谓“画鬼容易画狗难”,在《阿凡达》里营造一个完全异想的世界其实并不难,在《少年派》里搞出老虎、狐獴、大海来,才是金刚钻(此处绝无贬低前者的意思)。
《少年派》的原著曾经在2002年获得布克奖,就欧美图书市场而言,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布克奖有点像奥斯卡,诺贝尔文学奖反而类似于金棕榈。所以,《少年派》在欧美早就是畅销书,七年前就已被翻译引入内地,但并未引起广泛关注,现在看起来,电影的营销宣传作用居功至伟。
小说里的前三分之一不厌其烦的交待了派的成长历程,他的出生地位于印度南部的“本地治理”,相较于受到英国殖民者影响、普遍信仰印度教、本土通用语言主要是梵语和印地语的印度其他地区而言,本地治理地区长期被法国殖民,*、基督教徒、耆那教徒为数众多,泰米尔族人口比例较高,泰米尔语较为流行——事实上,派的本名就来自于巴黎的一所游泳池,可见其中产阶级家庭与法国文化的勾连。
派的父亲之所以决定要移民,历史背景就是英迪拉·甘地总理统治时期,实行了短时期的“紧急状态”,建立了短期的个人专权,大幅削减了地方*的自治权,这段历史甚至被成为“印度独立后最黑暗的时期”,受到法式西方*思想深刻影响的派一家,想移民也不难理解。
有趣的是,“派”这个名字是派自取的,就是对应着圆周率的希腊字母π,在电影中,李安加入了派神童般背诵圆周率的桥段,而究其本意,π可能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无理数——回顾西方历史,古希腊时期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甚至会为了一个无理数杀人,拉夫乔伊在《存在巨链》中总结古希腊哲学思想时,曾把“丰盈”、“充沛”作为其主要特质,对于一个认为宇宙是“圆满”的人来说,跟“最完美”的图形圆形紧密连接的π居然在小数点以后无限不循环,委实有几分“无理”。
“无理”成为一个重要的潜伏线索,李安在论及《少年派》时曾说过,“我们需要叙事,不然我们的生活就会像π一样继续下去”——我想,这里说的意思是,叙事成为人类把世界化为“可知”的重要(甚至唯一的)手段,有某种类似康德所说的“人为自然界立法”的隐藏含义——叙事必定建立因果逻辑,同时将外部世界伦理化。
于是我们看到,小说和电影都不厌其烦的交待了派同时皈依三大宗教——印度教、基督教、*的历程。对于一部“奇幻”电影来说,这些看似无趣的说教显然不是闲笔——不过对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这些交待可能无足轻重。
印度教是派一出生就信仰的宗教,历史造就了派的印度教信仰,无须赘述,而他对其他宗教的看法,其实也应和着印度源远流长的宗教融合脉络。早在古印度的“沙门思潮”时期,带有抵抗种姓制度和反婆罗门教色彩的耆那教、佛教的诞生,就有一些宗教融合的底蕴,到了印度的近现代时期,巴乌尔文化的勃兴,巴哈依教、克利须那教派的迅速传播,以及罗摩克里希那、甘地等思想家的论述,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宗教融合思想。“诸神皆一神”的想法,放在派成长的语境中,并不稀奇——小说中有一段派同时与三教智者神父、伊玛目和梵学家辩论的描写,在引用了甘地关于宗教并存、融合的语录后,这场辩论立马告一段落;此外,考虑到教派冲突引发的千年惨剧,印度小伙派的宗教“兼容并包”思想,显然也有某种普世人道主义思想的质地。
关键是,不论什么宗教,派都是笃信不疑的——坦率的说,派已经对制度化的教义做了内心修订,不然他同时信仰三教本身的行为本身就是抵触三教教义的。而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海难之后,派内心的宗教信仰依然坚定——这里不得不做一下解释:老虎的名字“理查德·帕克”在西方文化中常常与海难、食人联系在一起,1884年在一场英国的海难后,一位名叫理查德·帕克的孤儿被人分食;而在艾伦·坡的小说里,这个名字也与同样的事件相连。更重要的是,在小说中,派自述海上漂流时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失明期间他居然偶遇了另一位漂流难民,而那位难民被老虎吃掉,复明后的派只看到圆圆的人头盖骨,虽然后面的情节在电影中被删掉了,但从这些草蛇灰线中我们不难推知,“第二个故事”就是一个极端“重口味”的人吃人事件,只是细节如何,已经无法厘清。
小说中交待了派与动物的特别是老虎的交流,一来与后文的与虎同船构成逻辑对应(派掌握驯虎技能);二来,则可以看做是某种生态主义思潮的回响——二战以后西方世界兴起了声势浩大的生态神学思潮,作为在西方大众文化中广泛传播的《少年派》(电影和小说),笃信三教的派其实也很容易被当做一个生态神学信徒走入万千受众心中。更重要的是,小说中作者借派之口说了一段话:“我并不是要为动物园辩护。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所有动物园都关闭……我知道动物园已经不被人们喜欢。宗教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关于*的某些错误观念使两者都遭了秧。”由此可见,出生在动物园世家的派,其背景跟宗教、神学的主题不无联系。
众所周知,现代社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祛魅”(韦伯语)过程,米兰?昆德拉曾在《被背叛的遗嘱》里引用了海德格尔的悲观谶语:“诸神就这样终于离去”,来说明在祛魅后的世界里,人类那刻骨铭心的迷惘与孤独。而对派来说,这一问题始终是个伪命题,那段不堪回首、把人置于空前极端境遇的经历,其实可以被看作其内心的试炼。从伊壁鸠鲁、约伯到现代无神论者,神义论的抗辩始终在西方宗教文化史中存续。西方世界一直有一个终极的存在——神(目的论意义上的),而被赋予了道德属性的“善”神,似乎总在挑战信众的心灵:既有神的荫庇,世间为何还有苦难?具体到《少年派》里,我们不难发问:那个心存善念的素食主义者少年,为何要遭遇如此苦难?
耶稣在《马太福音》里“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的凄厉呼告,似乎从未在“信教者”耳旁销声匿迹,派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重启了这一议题。众所周知,西方世界在现代化的历程中,有一场在社会生活中表征为“政教分离”的思想启蒙大潮,经过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斯宾诺莎、卢梭等先贤的持续“掘墓”,宗教的神圣性被彻底解构,宗教作为目的论的最高代表,最终完全退缩到私人领域(或者作为“公民宗教”、“理性宗教”等心灵鸡汤式的理想形态获得合法性)——马克·里拉用“夭折的上帝”来命名这一历程,可见其对西方文化脉络的撕裂性影响之深。
问题是,去宗教化的努力在21世纪似乎不得不回潮,罗尔斯也在《政治*主义》中修正了其在《正义论》里过于“极端”的论述,道德目的论被重新置于公共生活的价值谱系中,“公器”一直在被警惕并妖魔化着(国家成为“利维坦”怪兽),现代科技的发展似乎不断证明着原子式个人“自然权利”的合法性,按照施特劳斯的说法,我们在一片低俗但坚实的地基上委身于“第二层洞穴”(对柏拉图洞穴譬喻的谑用),虚无主义思想盛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此情此景,神何处藏身?